·若非斫案判生死,夜半何人敢突圍 ·
突然,帳外傳來一聲大喊:“鎮南王!脫歡!快出來!這個女人不可信!”
是李恆!他擺脫了親兵的糾纏,奉書聽到他重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的聲音完完全全的失去了平日的冷靜。
“脫歡!脫歡!我審了她身邊的婢子,這女人根本不是什麼——”
脫歡一驚,猛一擡頭。那枚本該取他性命的繡花針,便扎得偏了一寸,針尾沒入他後頸偏下處,帶給他不遜於死亡的痛苦。他慘叫一聲,翻滾着倒在地上。
奉書也大驚失色,只怔了一剎那,便撲上去便要補上一針。與此同時,李恆掀簾而入,見到帳內情狀,大喝一聲,佩刀出鞘。
“舉起手!過來!”
奉書纔不會聽他命令,一咬牙,用力扳過脫歡肩膀,一手卡在他咽喉,冷冷道:“站住。什麼都別做,否則我就送你家主子上西天!”
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命令。六年前,在惠州二叔府上時,李恆曾命令她擡起頭來,讓他看看。她照做了。而今天,對於她的這道無禮的命令,李恆竟也照做了。
他鐵青着臉,佩刀指地,不再向前,咬牙問道:“你把鎮南王怎麼樣了?你是什麼人?”
此時帳外已經亂成一片,十幾個親兵怯薛歹闖了進來,全都目瞪口呆,擁在李恆身後,議論紛紛,不敢前進一步。
脫歡已經半昏迷,目光渙散,口中細細的流出一道血。奉書心跳得飛快,暗自後悔方纔下手太晚。她此前打定主意要殺他,可現在卻生怕他死了——那樣的話,自己絕無可能活着走出這帳子。
她心中突然起了個惡毒念頭,手下用力,將脫歡的喉嚨又掐緊了一分。脫歡根本無力抗拒,呼吸越來越急促,身體痙攣着,臉色慢慢的白了。
“李恆,我可以饒你主子,條件是一命換一命。只要你立刻自己了斷,我保證不害他性命。”
這是一道計劃外的念頭,是她從沒和陳國峻、趙孟清商量過的。今日情勢,看來她是沒法在衆目睽睽之下殺死脫歡了,那麼不妨殺另一個。
李恆卻面不改色,冷然道:“你當我們這裡人人都是傻子?蒙古的軍人,只可能死在敵人手裡,絕不會死在自己的刀子底下。放了脫歡,我可以給你個痛快的。”
奉書咬牙道:“你不怕我反而殺了他?我告訴你,他身體裡現在埋着一根針,只有我知道在哪兒。只有我能讓他活過來。”
“鎮南王素來行事莽撞,若非李恆拼死護佑,只怕此時已經死過不止一次了。今日他若不幸去世,便是殉國,我會向聖上報知他的英勇事蹟,請求以國禮相葬的。”
奉書心裡一涼,看到帳外已經燃起烈烈的火光,不知排了幾千幾萬的火把。整個營地都被喚醒了。光線透過帳子,照在李恆臉上,讓他平白變得更高大了,簡直像是這座軍營裡唯一的主人。
難道他竟不在乎脫歡的死活?抑或他只是在大言炎炎,和她打攻心之戰?
“那我便殺了他!到時你們皇帝降罪下來,我看你還有沒有機會死在敵人手裡!”
李恆眯起眼睛,“那我便會以戰功給自己贖罪,用百萬大越百姓的性命給他報仇,讓你們所有人嚐盡家國淪喪的滋味。”
他的聲音讓奉書冷汗直冒。她想,倘若自己真的是越人,單憑這幾句威脅,大約就已經要動搖了吧。李恆會說到做到。
她冷笑一聲,剛要接話,李恆卻已看出了她神色間的細微變化,雙眉一蹇,厲聲道:“你不是越人!你是……漢人?派你來的,又是誰?”
奉書無意與他多加解釋,定了定神,慢慢道:“不管是誰派我來的,李恆,今日你與我做個交易。你放我太太平平地走出這個營地,我就還你一個活的脫歡。到時你儘可以向你們皇帝邀功請賞,說你是如何與刺客搏鬥,挽回鎮南王性命的。要是你一心想殺我,就別怪我拉脫歡一起陪葬。你就算屠盡越南百姓,也換不回一個忽必烈的親生骨肉。這裡的所有人都會作證,你是如何爲了一己的臉面,罔顧鎮南王死活的。你也許有戰功護佑,忽必烈不會把你怎樣,可你的妻兒家人卻沒有一個打過仗。他們博不到皇帝的歡心,等你百年之後,命運如何,可就不好說了。”
這番利害分析,奉書心裡有着九分的把握。她記得小時候曾經見過李恆的兒子一面。那是個身穿儒服的文弱公子,絕不可能打過一場仗。他的言行舉止間都透露出他全靠父蔭庇佑。而像李恆這樣鐵石心腸的將官,恐怕家人是他唯一的軟肋了吧。
想到這裡,她心中卻呼的燒起了仇恨的火焰。李恆在與父親作對、追殺督府軍、肆意捕殺他的家人時,可曾有過半點心軟?
今天,暫且放下仇恨,暫且放過他……
她覺得自己在漸漸掌握主動,補充道:“再耽擱下去,脫歡可越來越不容易醒了。”
李恆緊緊盯着她,淺褐色的眼睛裡迸射出要殺人的光。
半晌,他刷的一聲收起佩刀,“成交。你可以走了。”
奉書立刻道:“用蒙古人的榮譽起誓。”
李恆牙齒咬得格格直響,牙縫裡迸出一個奉書聽過的最重的誓。
她輕輕出了一口氣,告誡自己不能鬆懈,然後將脫歡的身子放平,從衣服上抽出一根絲線,穿過沒在他皮膚下面、幾乎看不見的針鼻,用力一拉。脫歡猛地一弓身子,喉嚨裡發出微弱的呻`吟。
奉書有意當着所有人的面這樣做。她看到周圍的軍官、士兵、怯薛歹、連同李恆,都現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但她還悄悄做了一件事。她在脫歡的脊柱上下了個重手。三個月之內,他只能躺在牀上,無法站起來。
這樣一來,就算他不死,元軍也無法再肆無忌憚地推進。這也算是給了陳國峻一個交代。
她慢慢站起身來。李恆朝左右使了個眼色,一衆人立刻不甘願、但井井有條地讓出了一條路。
奉書心中隱隱有一股勝利者的喜悅,強壓住興奮,不斷告訴自己冷靜,周身警覺,一步步邁出了帳子。她覺得大概會有人攔她,或是試圖殺她,但是沒有。李恆的命令就是鐵律。
帳外是無數明亮的火把,空氣中滿是煙燻的味道。奉書深深呼吸幾口,停住腳步,也不回頭,說:“跟我來的那些女孩子,還活着嗎?”
李恆在她身後開口,聲音不帶一絲感情:“有兩個讓我審了一陣子,沒能撐過去。另外兩個,抱歉無法跟你回去了。今日之事,李恆也需要有個替罪羊,好向將士們交代。”
奉書心中一沉,知道這幾個女孩子已是凶多吉少。一狠心,點點頭,還是忍不住說道:“李將軍真是天生慧眼。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李恆冷笑了兩聲,沒有回答,轉頭命令道:“把那隻貓也還給‘公主’殿下,咱們營地裡可沒有多餘的糧餉餵它。”
奉書微微吃驚,隨後那隻黑貓就被人提着後頸,還到了她手上。她哼了一聲,決定接受。
她聽到遠處有人匆匆跑過,召喚軍醫去帳中救治脫歡。還有人大聲傳令,令哨兵將這個越南女子放行。整個營地都已經亂成了一團,唯有她自己周圍是一片寂靜。最後,李恆來到她面前,冷冷道:“告訴興道王,今日之事,我會好好報答他的。”
奉書道:“一定轉達。”心中卻暗自冷笑:“脫歡已經被我重傷,你們立刻就要自顧不暇,我看你還能如何報答。”
李恆帶人一直將她送到營地邊緣,過了最後一處哨卡,忽然道:“你很聰明,手段也不錯。那些越南蠻子不值得你爲之賣命。想不想投效蒙古帝國?我可以既往不咎。”
奉書怔住了。她萬萬想不到他會在這當口說出招賢納士的話來。就在前一刻,李恆看她的目光還是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
她忽然嘻嘻笑了,越笑越忍不住,捂着肚子,直視李恆。
“李將軍,我從來都是一心投效蒙古的啊……可惜你的隊伍裡沒人能慧眼識珠……塔塔兒臺的眼睛是瞎的嗎?嘻嘻……你還記不記得那個荊湖漢軍編制裡的糧草小兵?”
然後她邁步便走,再不回頭。
李恆卻突然叫道:“站住!”
她放慢了腳步,“怎麼,你想起來了?”
李恆的聲音卻又恢復了冷漠,“你認不認得回越營的路?”沒等奉書回答,又說:“從這個方向出發,前方叢林裡有兩條能走人的路,一條是安全的,另一條瘴氣瀰漫,進去了,就別想活着出來。我想,你並不清楚該走哪條路吧?”
奉書心頭一顫,脫口道:“那麼我要從紅河原路回去。”
李恆輕描淡寫地說:“那條路麼,剛剛已經全被我軍布上陷阱了。”
奉書全身一涼,登時覺得不妙。李恆果然不會這麼輕易地把自己放走……
李恆又說:“我只是想告訴你,左邊那條路是安全的。請姑娘一定小心,別走錯了。”他說畢,輕輕一笑,轉身就走。
奉書連忙叫道:“站住!你說的可當真?你說左邊那條路是安全的?你敢不敢起個誓……”
李恆只是眯着眼看她。月光下,他的嘴角隱約浮現出冷笑。
“抱歉,李恆的誓言只承諾將你平平安安的送出營地,可不包括什麼旁的內容啊。”
作者有話要說: 嗯,大家可以下注了。
明天開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