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魚自古無雙得,鵠雀如何可共謀·
奉書以爲自己昏迷了好久好久,可當她睜開眼時,看到的還是寢殿的大門,門外亮如白晝,火把和宮燈來回搖曳,四下裡全是噹噹噹的鑼聲,遠處傳令之聲不絕,影影綽綽的人影猶如羣魔亂舞,高喊着衝殺過來。
而自己被負在一個寬闊的背上,周圍的景物在迅速倒退。劇烈的顛簸讓她胸膛裡翻江倒海的難受,幾乎就要吐出血來。她好恨自己,爲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病發暈倒,平白拖累他……不能死,不能死,至少不能是現在……
手中已經空了,匕首讓杜滸握在手裡,已經飲了十餘人的鮮血。他的另一隻手裡提着一盞奪來的宮燈,往牆角柴薪堆積之處一摔,火苗便竄出來。然後便是吵吵嚷嚷的“救火啊!”“賊人縱火了!”
畢竟保護皇帝要緊,火頭一起,怯薛營的兵力便分散了。但即便如此,追來的也有不下百人。奉書看到周圍不斷有人倒下,溫熱的血濺在自己臉上手上。可杜滸揹着她,終究比不過衆怯薛輕裝飛奔的速度。眼前明晃晃的一個個火把,離得越來越近。
她顫聲道:“放下我,我能跑……”
沒有迴應。奉書使勁咬嘴脣,強迫自己回到現實中來,一發狠,從他身上滾下來,跪在地上,撐着地上青磚,慢慢站起來,拉着他的手,飛速奔逃,眩暈。
一面跑,一面泣不成聲:“你怎麼……你怎麼會在這兒……你來做什麼……”
身後緊咬着追兵。也許此刻並不是說話敘舊的時機,可她只怕片刻之後,就再沒有機會跟他說話了。
杜滸一聲不吭,朝左邊樹叢一指,拉着她躲進陰影裡。御園中植着各地移栽來的珍奇草木,暫時做了他們的掩護。一隻睡着的孔雀被驚動了,撲棱棱跑了出來。
但危險仍在累積。西面的守衛已經呈扇形分佈,一點點搜索過來,一道道晃動的火把好像天上的流星。有人在用蒙古話發號施令。
杜滸低聲問:“在說什麼?”
是他近三年以後,對她問出的第一句話——不是寒暄,不是詢問,只是公事公辦的果斷,彷彿這三年,從來沒和她分開過一樣。
奉書抹掉眼淚,抽抽噎噎地答:“右衛第一隊去把守東華門,二、三隊守延春閣,保護聖上,左衛從西南兩路包抄……”
還沒說完,杜滸便已明白了敵人的排兵佈陣,猛一拽她,朝北匍匐行去。那裡的守衛果然稀疏,放倒了兩個,再躥入另一個假山旁邊,伏在嶙峋的山石後面,等待時機。
奉書大口喘氣,仍是忍不住淚,輕聲問:“你、你怎的瘦了那麼多……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在、在做什麼……”
杜滸狠狠盯着她,半晌,吐出兩個字。
“找你!”
她哇的一聲哭出來:“你、你怎麼知、知道我……在……在……”
“就知道你遲早會來送死!”
“嗚嗚……你、你怎麼知道那裡有陷阱……”
“比你早到半個時辰。”
皇城守衛森嚴,不可能再如影隨形地護着她,所以只好提前去那個最危險的地方等着;所以明知有陷阱,也奮不顧身地衝了過去,若是不能替她完成那個不可能的任務,至少,可以賭上性命,向她示警——只是他沒料到,她居然還是把他認了出來,居然放棄了最佳的逃離時機,甚至,居然在最關鍵的時刻,不爭氣的暈了過去,喪失了所有的戰鬥力。
耳邊彷彿有千萬個聲音在嗡嗡叫她:傻子!傻子!
奉書看到他的衣衫滿是劃痕和血跡,臉上數道血痕,心裡好像被碾碎般痛,卻又無法自制地恨他。他倒不介意死在她眼前,讓她愧疚一生!
幾十個左衛怯薛已經進入御園,刀槍棍棒搠在草地裡,地毯式的搜查。奉書咬咬牙,觀察一下四周的情勢,放開他的手,慢慢在草叢中挪動步子。
馬上又被用力拉住了,“從北邊逃!那裡最近!”
她突然心慌起來,小聲道:“不,我要去西紅門……我的同伴等在那裡接應,在西市路口……他在等我出去……”
“你有同伴?什麼人?什麼打扮?”
“是個年輕公子,赭衣,皮靴……”她忽然不敢看他,聲音漸漸軟了下去,“他身上帶着武器,有弓有箭,還有……”
杜滸斜斜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匕首交回她手上,然後無聲無息地潛行向前。整個御苑已經被層層圍住了,只是因爲沒有燈火,又滿是樹木花卉的陰影,怯薛營不知道刺客人數多少,這才格外謹慎,沒有立刻衝進來。但要闖出去,非得衝破那刀槍和人海組成的屏障不可。
奉書緊跟在他身邊。一道淺淺的小溪流橫在眼前,裡面是太液池引出來的水,水面上飄着木槿花瓣。岸邊立着五六個怯薛,正在等待命令。
杜滸輕輕一個手勢,兩人同時左右撲上,一個用匕首,一個用拳頭,乾脆利落地解決了一個、兩個、三個。剩下的兩人呆了,一個轉身就逃,另一個卻扯着嗓子大喊:“在這兒了!刺客在這——”
聲音凝固在半空。那人的喉嚨被奉書一刀割開。但四周立刻響起此起彼伏的叫喊。黑暗裡,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好像盛夏的傾盆暴雨,匯成洪水撲過來。
洪水中夾雜着幾聲模糊的喊叫。奉書一聽,臉色大變,顫聲道:“他們在調弓箭手!”
杜滸急問:“從何處?”
但奉書來不及回答。得得得的馬蹄聲響蓋過了她的聲音。鐵穆耳全身披掛,親挽硬弓,一馬當先。他還未來得及出宮,就聽聞有人行刺皇帝,當即以皇太子寶調取怯薛營精兵,從東華門直接奔馳而來。
杜滸左右一顧,叫道:“上橋!上橋!”太液池中的瓊華島和陸地一橋相連,是唯一可以以少敵多的地方。可一旦退到那裡,也就意味着被困在瓊華島上,和陸地徹底隔斷。
飲鴆止渴,但別無選擇。三五個持刀怯薛已經將杜滸團團圍住,刀光中一對拳頭穿梭來去,不一刻,便有一人長聲叫喊,倒在地上。杜滸奪過刀,噹的一聲,擋住另外幾人的攻勢,連連叫道:“上橋!上橋!”
奉書早解決了橋邊值守的內監,漢白玉的欄杆上全是大片大片的血跡。杜滸手中的鋼刀頃刻間便被砍缺了口,又奪過一把,又砍得捲了。四周的喊殺聲將水面震出一道道波紋,撲通撲通的落水聲不時響起。
但人的力氣終是有限的。在鐵穆耳的指揮下,怯薛衛隊涌了上來,潮水一般,打退一撥,又換一撥。奉書的右臂已經幾近脫力,匕首交予左手,每揮一下,腦子便嗡的一聲,喘氣喘不上來,骨架像要散掉一樣,只知道機械地砍、殺、斫、刺,只要稍微慢得一刻,自己就再沒有機會吸進下一口氣。
終於撐不住,帶着哭腔叫道:“師父……”
杜滸知道她體力耗盡,瞥了她一眼,喘着粗氣,說:“自己先跑,行不行?”
她如何不知他的意思?氣得大叫:“不行!”一發狠,周身的力氣又回來了些,仗着橋面狹窄,通通兩聲,將身邊的兩個怯薛歹踢下水去。隨即卻大腿一痛,讓一柄□□撩中,不由自主地大叫出聲。身前的大理石橋面上已經黏糊糊的全是血跡,稍一後退,腳下便又打滑。身子稍一滯澀,頃刻間就有五六柄刀迎頭剁了下來。
奉書咬牙用匕首去擋。突然身子一斜,已經讓杜滸一把拽在身後,急退了兩步。那五六柄刀便一齊朝他砍過去。杜滸倚欄而戰,眼見躲不過去,大叫一聲,攬住奉書就地一滾,順手抓起地上一柄短劍,奮力擲出。這一擲力道好大,夾着風聲,一名怯薛慘呼一聲,短劍穿胸而過,又釘入他身後一人的小臂。衆怯薛齊齊一驚,不自主地住了腳步。
鐵穆耳怒吼道:“上啊!怕什麼!賊人已經快不行了!”
趁着這一緩的工夫,兩人又撤了十來步距離。奉書大腿受傷,開始不覺得什麼,但血已經流到腳踝,腳底下越來越軟,幾乎是踉蹌着在跑。跑不得幾步,一個跟頭摔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好遠。她忍住不叫出聲,咬牙又爬起來。
杜滸見她慢了,回身一抄,左手將她一把抱了起來,順勢一側身,砍倒兩個一馬當先的怯薛追兵,朝山上飛奔。
瓊華島其實是以挖掘太液池得到的土石堆積而成,整體是一座小山,因此又喚作萬歲山。山勢東緩西陡,山頂建了亭臺樓閣,供皇帝后妃賞景玩樂。杜滸攀上幾步,就變成了居高臨下的拒敵。他隱身在假山後面,順手扳下一塊鬆動的岩石,看準了擲下去,咚咚數聲,便有兩三人被擊中胸腹腿腳,倒在了一邊。餘人害怕,一時間沒人敢上山追擊,做下一個被擊中的靶子。
鐵穆耳氣急大罵,令衆怯薛將萬歲山團團圍住。
“幾百個訓練過的精兵,奈何不了兩個蠻子!弓箭營何在?隆福宮親衛怎麼還不來?活的捉不到,就給我殺!殺人者賞!殺不掉,明天一個個提着腦袋來見我!”
奉書昏昏沉沉地聽着他喊,明知眼下是萬分危急的時刻,心裡面卻出乎意料的舒適安寧,看到一塊塊漆黑的岩石在眼前移動,這才意識到自己還被他抱着,被一條堅實的手臂緊緊箍着腰。他手背的皮膚比以前更粗糙了些,右手小指的指甲在打鬥中被砸出了淤血。
要是沒有自己這個拖累,他恐怕早就順利逃出去了吧。
她忽然暴躁起來,心裡面一陣接一陣的翻騰,在他懷裡悶聲道:“你走你的!不用你可憐我!我就算讓他們亂刀分屍,也認命!”
杜滸反倒將她抓得更緊,幾乎是粗魯地把她一步步拖上石階,匕首連揮,砍翻了幾個官兵,猛地躥上幾步,倚上了一個涼亭的柱子,大口大口的喘息。從涼亭中看過去,只見太液池對岸也都佈滿了星星點點的火把。天羅地網,正在緩緩收攏。
奉書氣急,用力掙脫他,踉蹌着退了幾步,帶着哭腔喊:“誰讓你管我了!你自己走不成嗎!算我求你!”
杜滸看着她,一瞬間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月光暗淡,映得他的神情也是黯淡。
他低聲問:“是不是還恨我?”
語氣有些奇怪,彷彿這是他一輩子裡說的最後一句話了。
奉書心裡想說:“我從來就沒恨過你。”話說出口,卻變成了:“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杜滸臉色微變,閉上眼,一把將她摟住,幾步推到柱子上。奉書後背被硌得直疼,臉埋在他胸口,幾乎要窒息。她本能地伸手去推,可四肢百骸都似乎溶化了,越是推,越是被他抱得緊。
貼着她肌膚的,是那個讓人陷溺的體溫。他身上的氣息一如既往,溫暖,飽滿,乾燥,有點菸薰火燎的辛辣感,似乎是堆滿了松針柏葉的泥土味道,又像是某種野獸留下的爪印中的氣息。她固執地認爲,這股若有若無的的氣味只有自己才能捕捉到。
一時間她好像變回了那個豆蔻年華的女孩,懵懵懂懂的小心靈裡,滿滿的只有純淨的歡喜。周圍的廝殺聲、兵器聲突然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劇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還有遠處一聲清晰的命令。
“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