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歸來血洗箭,白馬將軍若雷電·
攻打升龍城進行得出奇地順利。城內的陳氏皇族大約已經得到了游擊隊偷襲不利的消息,爲了避免被大炮轟成齏粉,早早便帶着嬪妃百官撤到了後方的叢林,隨後入海逃遁。留在城裡的,不過是數萬恐慌的百姓。這些人中,年紀稍大些的,大多經歷過上一次兀良哈臺攻陷升龍之後的燒殺搶掠。
脫歡第一個進入了皇宮,在龍椅上坐了一會兒,就嫌那椅子小,哈哈笑着,一腳將那龍椅踹了個稀巴爛,然後進入後宮去瞧新鮮。李恆卻沒有在城內多加停留,只休整了兩個時辰,便命令他的部隊出城追擊,務必要將陳氏皇族一網打盡。
奉書直到現在才親身體會到了李恆的軍事能力。她跟在前鋒步卒的隊伍裡,兩個半時辰的連續急行軍,讓她這個久經訓練的身體都有些吃不消,沒多時便汗流浹背,讓叢林中的溼氣蒸騰着,頭腦再也無法思考,只得機械地執行一切命令:行、止、分路、繞路、隱蔽、埋伏……她也多半無法理解這些命令的目的,但到了傍晚時分,斥候來報,上皇陳晃的車仗已經被包圍在一個小丘上了。
奉書心中莫名的興奮。如果這次一舉擒得陳朝的上皇,那麼以她這次立的功勞,多半會再升兩級,成爲有軍銜的低級士官,獲得每日到李恆帳中報到的資格。只要和他離得夠近,早晚有機會下手。
然而選擇逃進叢林的上皇陳晃顯然也是個老油條。越南的叢林濃厚茂密,盤結的樹根有時候比人都高,稍有不慎,偏離了方向,立刻就是寸步難行。叢林裡瀰漫着一片片的毒霧,沾上人身,非病即死,元軍管這叫做“七日瘴”。除了當地土人,很少有人知道穿行叢林的安全路線。
不少元兵都是在草原奔馳慣了的騎手,如今卻一個個像被剪掉了翅膀的鷹。若是有人迷路掉隊,多半不會再追上來,而是立刻被無窮無盡的洞穴、泥潭、以及瘴氣所吞噬。
突然,從側面傳來一陣陣奉書聽不懂的喊殺聲。那是陳國峻的親衛在拼死護衛他們的君主。他們的人數只有元兵的三分之一,然而人人像瘋了一般進攻,刀槍斬在身上,鮮血飛濺,他們彷彿不知疼痛,直到頭顱被蒙古馬刀一一斬落。一時間元兵的陣腳竟然壓住了。等到這些越兵死傷殆盡的時候,隔着一層霧氣,陳晃的車仗已經和海岸線融爲一體了。
李恆罕見地被激怒了,大步上前,指着重傷倒地的幾個越兵戰俘,吼道:“你們皇帝去哪兒了?他走的哪條路?”
一個“越奸”哈着腰湊上前去,將李恆的話翻譯了一遍。可是重傷的越兵怒視着他,沒一個人說話。
李恆拔刀出鞘,“說!說出來,饒你們不死,立刻給你們救治!每個人加官進爵!要是不說,哼,你們也不是不知道蒙古人的手段。”
他的聲音似乎能把整個叢林凍成冰。然而越兵們還是揚起帶血的頭,除了仇恨的眼神,什麼也沒有給他。
李恆冷笑,招了招手,把奉書的小隊叫到了戰俘旁邊,讓他們拔刀出鞘,然後指着最邊上的那個越兵,道:“再問最後一次,你說不說?”
那人破口大罵。
李恆一使眼色,那人的腦袋就乾淨利落地滾到了泥坑裡。鮮血噴涌,濺到了兩三個人的靴子上。
而李恆連看也沒看那屍體一眼,目光轉向了行刑的那個元兵,微微皺了眉,道:“出手太猶豫了,角度也不對,以後多找你們小隊長練一練。”
他的語氣平淡得好像只是一次日常的訓練。那兵喏喏連聲。
李恆的目光投到了第二個戰俘身上,同樣的話又問了一遍。那人的神情畏縮了一剎那,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
下一刻,第二個人也身首分離。第二個元兵的刀法比前一個人要高明許多,李恆便沒有多加評論,目光投向了第三個戰俘。
“越奸”不失時機地上前威逼利誘,說的還是同一套話語。
而奉書就站在第三個戰俘身邊。她看到自己面前的越人臉色發白,嘴脣蠕動着,不時瞟一眼同伴們的鮮血。
李恆在慢慢地往敵人的心中種植恐懼,而且他已經快成功了。奉書驀地想起來,九歲那年,在江西空坑,父親的督府軍潰敗之時,李恆就曾用同樣的手段逼問父親的下落。最後……最後是一個忠心的督府軍軍官冒充父親,用他的生命換來了丞相脫身的時間。
奉書知道李恆再發話時,自己需要做的是什麼。她不是沒殺過人。眼前的越人和她素不相識。他們是軍人,不是百姓。他們從被俘的那一刻起就是死人了。她只要閉上眼睛,隨手一揮,就可以繼續做一名得力的前鋒步卒,李恆會誇讚她使刀的手法。
可是奉書的手卻開始發抖,越來越厲害,直到完全掩蓋不住。周圍的數百元兵看着她,有的疑惑,有的好笑。
李恆居然還記得她。他瞥了她一眼,冷笑道:“糧草隊提拔上來的人,還真是得多歷練歷練啊。”說着努努嘴,示意她動手,目光已經落在了第四個戰俘身上。
奉書驟然間淚流滿面。這些不屈的越兵,像極了當年的父親手下的宋兵……她大叫一聲,扔下刀,邊叫:“小人內急,恕不能從命……”
她知道她在軍中待不下去了。她拔腿就往叢林的空缺處跑,寧可在沼澤裡迷路到死,也不做那樣的劊子手……她在衆目睽睽之下做了逃兵,幸好旁人還沒反應過來,都束手站着,目瞪口呆。
可是李恆幾乎立刻就明白髮生了什麼,神色一凜,轉頭命令道:“殺了!”
他說的不是“捉回來”,也不是“截住”,而是一句乾脆利落的死刑判決。奉書遠遠聽到這兩個字,心中驀然雪亮:“他早就對我起了疑心!”
奉書狠命兩拳,打倒擋在身前的兩個百夫長,像兔子一般沒命地躥了出去。弓弦在身後彈響,幾枝箭直釘她的後心。她在地上打了個滾兒,靈巧地躲了過去,又藉着一棵大樹的掩護,躲過了兩柄襲來的鋼刀。身後的大部隊此時才如夢方醒,紛紛吶喊道:“反了!”“逃兵!”“奸細!”一個十人隊,十雙腳踏着她的腳印,一路追來。
奉書感到臉上身上濺了泥漿、樹汁、還有一些不知名的水汽,眼睛突然有些發痛。那是叢林中的瘴氣,會要人命的……她猛地一個急轉彎,避開了毒霧,又矮身躲過一撥箭雨,攀住一根樹枝,在樹林中躲閃騰挪。她聽到雜沓的腳步聲。大部分人被她甩開了,然而李恆的軍中不乏和她一樣身手矯捷的練家子。
眼前的叢林越來越密,腳下的泥水越來越深,速度越來越慢。終於,前路被一簇地毯一般的藤蔓截斷了。奉書拔出匕首,用力揮削,可那些藤蔓就像有生命一樣,滑溜溜地躲過了她的一次次攻擊,就是不分開。
奉書聽到兩個人嘶吼着朝她撲過來,知道再也來不及逃,猛一轉身,大吼一聲,匕首翻飛,一下子削破了一個人頭上的皮盔。那兩個人也都是悍勇的大漢,對視一眼,一左一右,用摔跤的身法向她直撲過去。奉書放鬆筋脈,身子在藤蔓叢中急滑,那兩人收勢不住,其中一個絆在了一截巨大的斷木上,腳下一晃,立時讓奉書抓住了破綻,一刀致命。
另一人卻抽刀朝她急砍。奉書身後是藤蔓,身邊是屍體,再無可躲之處,只好雙手舉上,和那人較上了力。那元兵的胳膊比她的粗上兩倍,鋼鐵般的身軀像烏雲一樣高籠罩在她頭頂。
可奉書的力氣也早就練出來了,從十一歲開始就日夜不輟地練。開始是被人監督着,到後來,便是她自己咬牙發狠。她聽到自己的骨節輕聲作響,一點點消磨着那元兵的力氣。
突然她張開嘴,一口唾沫吐在他眉心。那元兵毫無防備,吃了一驚,手勁一下子鬆了。奉書順勢將他向旁邊一摜,匕首落處,那人的喉嚨被斜斜切開,咕嘟嘟地冒血。
而奉書也已幾近脫力,丟下匕首,一下子坐倒在地,喘着粗氣。身下的泥土冰涼,慢慢爬上了被她殺掉的兩個人的血。她不知道自己慌不擇路地逃到了哪兒,但周圍好安靜。
突然,疲憊的感官察覺到了一陣不同尋常的異動。她感到身後的藤蔓分開了,一個堅硬的東西堪堪抵在她的後心。她能感覺出來,那是一杆鐵質的矛。
她渾身一僵,睜開眼。眼前的叢林裡不聲不響地多出了五六個人,都穿着和泥土一個顏色的布衫,粗布蒙着臉,頭戴斗笠,赤腳,一看便是越人。他們用手中的長矛和大刀對準了她,一聲聲的怒喝。
奉書心裡一沉,雖然聽不懂,但不用想也知道,這些人喊的定是“狗韃子”之類。有兩三個人當即要撲上來殺她。她掙扎着要去夠自己的匕首,但身後的矛向前稍微一頂,她後心微微一痛,便如泥塑木雕般不敢動了。
奉書心中苦笑:“難不成要披着韃子皮死在這裡?這次可是跳進紅河也洗不清啦。”卻又不甘心,大聲叫道:“我不是韃子!我不是韃子!我、我是宋人!”
沒人聽得懂。奉書見那明晃晃的槍頭離自己只有尺半距離,慌忙舉起雙手,叫道:“投降!我投降!我投降還不成嗎?”
鬧哄哄的越人突然安靜了下來。一時間奉書以爲他們聽懂了自己的話。可是下一刻她就明白不是這麼回事。一個全身披掛的武將從林中現身,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了過來。那人約莫五十歲年紀,腰間佩着一枚金牌,上面雕着張牙舞爪的金龍。國字臉龐,一部黑鬚,一雙眉眼威風凜凜,緊皺的眉頭似乎永遠不得舒展開來。
周圍的越兵見了他,立刻齊刷刷地跪了下來,大聲喊道:“興道王!興道王!興道王!”
奉書勉強辨認出了他們的語音,結合此前在軍中的聽聞,立刻推測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陳國峻,皇族,封興道王,安南朝堂上的一把手,此次抗蒙戰爭的實際指揮者。今天,就是他指揮着一隊神出鬼沒的敢死隊,成功地阻擊了李恆,讓陳朝皇室勉強逃脫。
越人們都傳說他是岳飛轉世,而一些漢人元兵也對此深信不疑,一聽到“興道王”的名號,就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懼。只有奉書心裡嘀咕:“嶽爺爺要是真的轉世,怎的不生在大宋,怎的不幫助自家人打韃子,反倒要選擇這麼個窮鄉僻壤?他迷路了嗎?”
而現在,看看自己一身李恆前鋒步卒的打扮,只怕這位深受愛戴的興道王當場便要砍了自己的腦袋,以平民憤。
叢林裡跑出來幾個軍官打扮的年輕人,見了陳國峻,也紛紛跪下問安,指着奉書,七嘴八舌地說着什麼。
陳國峻盯着奉書,又看了看她身邊的兩具元兵屍體,刷的拔出了佩刀。奉書心裡倏的一跳。
接着,他以刀作筆,嗤嗤數聲,在泥沼中揮灑出了一行字:“緣何同胞相殘?”
奉書怔了一怔,才明白他是在和自己對話。越人雖然與漢人言語不通,但平日裡還是通用漢字的,稍有地位的越南貴族,都寫得一手好字,有的還會用漢字寫文章作詩。
陳國峻如此發問,自然是因爲在他眼裡,奉書和那兩個死掉的元兵半斤八兩,都是如假包換的骨肉同胞。
奉書想了想,伸出手,在地上劃出幾個小小的字:“某宋人也。”
“爲何投元?”
因爲要殺李恆。可這話奉書卻不敢和任何人說,即使他們是李恆的敵人……第三課,防人之心。
陳國峻見她神色變幻,本來就皺着的眉頭鎖得更緊了,目光慢慢變成鄙夷,對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奉書看到幾個陳國峻親衛持刀上前,眼中全是要將自己開膛破肚的仇恨,心中一慌,突然急中生智,叫道:“喂喂,興道王,我有絕密情報告訴你!”
一面說,一面用手指胡亂在地上划着,寫出一行行凌亂的字。
陳國峻果然中計,揮手令親兵們暫緩行刑,眯了眯眼睛,上前兩步,便要看個究竟。奉書等他走得足夠近了,突然抓起一把泥土,算準力道,向上一揚。陳國峻塵沙迷眼,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揉。奉書順勢撲上前去,手指勾回自己的匕首,在越兵的此起彼伏驚叫聲中,手腕翻轉,直抵陳國峻的咽喉,順便將身後那個持槍的越兵一腳踢翻。
“都放下兵刃!放我走路!不然我對你們興道王不客——”
一句話還沒喊完,奉書卻感覺左肋猛地一痛。陳國峻的身手竟然出乎她意料的敏捷。他輕輕“嘿”了一聲,仰面一避,手中佩刀一個急旋,刀背將奉書擊得一個踉蹌。奉書知道自己今日能不能活着走出這叢林,全在制服眼前這個越南將軍,不敢有絲毫懈怠,咬牙忍痛,閃身一躍,匕首便又抵在了陳國峻的後心。
上百名越兵彎弓搭箭,對準了她,可是誰也不敢輕舉妄動,一時間叢林裡靜得只能聽到爬蟲和樹葉的簌簌響聲。
奉書聽到陳國峻聲音冷靜地說了一句什麼。可是眼下兩人再也沒有“手談”交流的條件。
一個軍官打扮的年輕人忽然越衆而出。他放下手中的弓,朗聲道:“閣下不必白費力氣了。興道王說,他全身着了全大越最堅韌的軟甲,尋常刀劍根本傷不到他。閣下若是不信,大可試試,只不過,你出手的機會只有這一次。若是你將興道王傷了一分一毫,這些大越兄弟們可不會對你手下留情。到時候閣下的屍首是個什麼樣子,可就難說了。”
奉書心裡一沉。對方這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只要她敢動手,對方就敢放箭。也許她手中的匕首能夠穿透陳國峻的軟甲,可這需要她用自己的生命來驗證。
持刀的手不由得軟了下來。隨即奉書才意識到,那個青年說的是一口標準流利的漢話,帶着江南地方的鄉音。她已經很久沒聽到這樣的口音了,心中登時恍惚了一下子,腦海中似乎突然飛起了一隻翩翩蝴蝶,怎麼也抓不住。那聲音好熟悉……
在這落入重圍,生死繫於一瞬的時刻,她居然鬼使神差地怔住了,出了神。
隨後感覺手上一緊,匕首已經讓陳國峻繳了下來,反抵在她頸下。越兵人羣裡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轟響,幾個人當即拎着繩子上前,七手八腳地就要拿她。
奉書這才如夢方醒,邊罵邊躲,奈何雙拳難敵四手,不多時就給捆了個結實。方纔那個說漢話的年輕人上前一把鉗住她的胳膊,嗤笑了一聲,露出一對酒窩,“身手倒不錯,可惜了,是個假韃子。這兒不是你威風的地方,乖乖呆着吧!”
奉書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小聲說:“好,好,我是戰俘,隨你們怎麼樣。只是,只是你別讓他們碰我……別搜我身上……成不成?求你了,壁虎哥。”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我要大開腦洞了!
小壁虎哭瞎:我上一次出場是在30章……沒想到一頓盒飯吃了這麼久,作者姐姐實在太能扯了……
陳國峻:=#!*%_@$-..)^_^ (翻譯:中國朋友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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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宣傳一下剛寫好的越南副本特別番外:
嚴肅史料搭配天雷狗血,酸爽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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