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爲湘水燕,我作衡陽雁·
奉書點點頭,一陣冷風吹來,又忍不住連打噴嚏。她扶住杜滸,說:“咱們回去吧。”
薄薄的新雪照出了荒山中的小徑,可杜滸卻有些魂不守舍的,接連絆了好幾次,還是靠奉書扶住的。
奉書見他還是沉浸在自責中,未免覺得他關懷自己有些過了頭,可心裡卻是說不出的喜歡,突然似乎明白了:“師父得知有別的男人覬覦我,所以沮喪得不得了。”一時間心中小鹿亂撞,突然腳下一絆,也差點摔了一跤。
她趕緊攝定心神,側眼擡頭看杜滸的神色,越看越覺得是那樣。大冷天的,她卻全身都燥了起來,心裡面那團火呼的一下,把她從頭到腳都吞沒了。
她試探着小聲道:“師父……”
“怎麼了?”
勇氣還是在最後一刻離她而去了。奉書想了想,轉而問:“等你傷好了,我們怎麼辦?大都是回不去了,你現在被官府追拿,我……我在皇孫府上鬧出那麼大動靜,肯定也已經被通緝了……”
杜滸點點頭,“往南走吧,避一避。”想了想,又慢慢說:“你這幾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沒過過幾天好日子……”
奉書小聲說:“哪裡,我倒覺得挺開心的。”
杜滸嘆了口氣,道:“可是你也該和家人團聚,過正常女孩子的日子。你……你之前說,二小姐嫁人了,在大都安家,是不是?等你……等你把身子養養好,你想不想我送你去找她?”
這話萬分出乎奉書意料。她一個激靈,想也不想,脫口道:“不要。”她知道二姐幾乎肯定要被自己連累。她眼下在哪裡?過得怎樣?是會繼續以奴婢的身份生活,還是按照蒙古習俗,嫁到鐵穆耳府上?她不願想。
她狠下心,說:“我倆不會再相見了。我沒臉再見她,她也沒臉再見我。”
杜滸便沒有再深問,過了好一陣,才改口道:“你二叔眼下是不是在江西做官?我送你去投奔他,讓他給你安排個身份,好好在家鄉生活……”
“那你呢?”
“我?你二叔在做蒙古人的官,我又不願意跟蒙古人打交道……”
奉書聽他言下之意,是要和自己分開了,心中着急,說:“那我也不要再跟蒙古人打交道。”
杜滸忙道:“是是,我忘啦。”憐惜地看她,思索着另外的可能性。方纔問出來的那件事對他衝擊太大,姑娘家的清白有多要緊,她小孩子也許不懂,他跟她相依爲命了這麼多年,也可以不在乎,但漢人的習俗禮教擺在那裡,這世上大多數人畢竟是會對她苛刻相待的。他必須考慮周全,給她安排一個儘可能安穩的歸宿。
“那麼你在江西,還有什麼遠親沒有?我送你去和他們團聚,太太平平地過日子去。你們文家在那裡是不是還有不少產業?如今丞相不在了,他的女兒,官府應該不會太爲難了。”
奉書急道:“我……沒有……”遠親似乎也有,可她在家鄉滿打滿算只住到了八歲,早就全都不記得了。但若要打聽,想必也能打聽得出來。她知道師父的提議合情合理,她一個喪父的小姑娘,自然是要託管給家族裡的男性長輩撫養,直到出閣。可是……
她一咬牙,跪了下來,小聲說:“奉兒蒙師父照料多年,不敢忘恩,情願……情願跟隨在師父左右……侍奉……侍奉師父……終身……”說到最後,頭腦裡嗡嗡的,耳根燒得像炭火,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話。
杜滸吃了一驚,伸手扶起她,說:“不用的,不用這樣。我收你做弟子,可不是過繼你做閨女。你姓文,不姓杜。”
奉書站起身來,看着自己腳尖,“我知道……只是……我……我那些親戚,我都不認識,只有師父……”
幾年下來,師父在她心裡,已經比任何親戚都親,甚至比二叔還要讓她割捨不下,甚至和父親是不相上下的地位。
她鼓起勇氣,說:“師父不喜歡我在你身邊嗎?”
她緊張已極,不知不覺地又開始摳自己的手指甲。杜滸微微皺眉,習慣性地伸手,把她的手指頭攥住。他手上的溫度讓她周身顫抖。
他的神情卻是難掩的愧疚,嘆了口氣,說:“我這個師父做得一點也不好,沒讓你享一天福,還害得你吃了那麼多苦頭,不配再讓你侍奉啦……奉兒,你還這麼小,以後的路長着呢,你應該有更好的生活,跟着我,也不過是流浪江湖,沒前途的。”
奉書脫口道:“不會的!”擡起頭來,正對上杜滸深邃的雙眼,目光堅決,帶着些許勸誡的意味。
她和師父相處日久,立刻讀出了他的意思,登時天旋地轉,又羞又急,眼淚撲撲撲的止不住流下來。他是知道的,他肯定察覺了,自從他那天醒轉過來,發現她睡在他懷裡的時候,他就全都知道了。在他面前,她瞞不住哪怕一丁點的秘密。
杜滸嘆息一聲,放開她雙手,折了一根樹枝撐着,轉身慢慢往回走去。
奉書呆立在當處,悔恨莫及,淚水被風吹乾,臉蛋刀割般痛。爲什麼那天自己竟那麼鬼迷心竅,爲什麼就睡着了……要是現在讓她再選一次,她寧可永遠不碰他,不抱他,只要能天天看到他對自己笑。而現在,有些東西永遠也無法挽回了……
她喃喃道:“師父不要我了?”
杜滸停住腳步,卻不回頭,一字一字地說:“我永遠是你師父。”
奉書一陣氣苦,不知是生他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哇的大哭一聲,轉身就跑。
杜滸立刻喝道:“去哪兒?”
她哭着說:“你管不着!你不是要趕我走嗎?爲什麼還問?我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就算讓人欺侮了,死了,你也不用問!”撲通一聲,滑倒在一片雪地上,膝蓋磕得生疼,她踉蹌着爬起來,流淚道:“這世上沒人疼我,沒人要我!我娘不要我了,我姐姐也不要我,只有爹爹也許還在乎我,可他讓人害死了!爹爹,爹爹……”低頭瞥見自己一身雪白,更是哭得全身顫抖,“我、我要去給爹爹報仇,我要把害他的人全殺了!過去你不讓我報仇,現在你管不着了,我愛怎樣就怎樣!”
她聽到杜滸在她身後喊着,聲音都發顫了,“別傻!回來!我沒趕你走!我不讓你報仇,那是怕你有什麼三長兩短……”
她愈加心酸,一邊跑,一邊哭道:“有三長兩短又怎麼樣?要是死在半路上,那更好,正好去和爹爹團聚!反正這世上也沒人關心我……”
她聽到杜滸快步追過來,可是他傷勢未愈,跑了兩步,便跌在了地上。她心裡痛得一抽,住了腳步,卻倔強不肯回頭,直到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後。
“誰說沒人關心你?這幾年我爲你操了多少心,你也不是不知道!怎麼現在就變成……”
奉書當然清楚他關心自己。方纔他捧起她的臉,那萬分呵護的神情,足夠她記一輩子。可他的那些關心,是有條件的……
她抽抽噎噎地道:“都是假的!你既然關心我,爲什麼還要趕我走?小時候,我說我想跟着你,你就準了……現在呢……你關心了我幾年,終於受不了了是不是?我就知道我是個招人厭的累贅……”
杜滸扳過她的肩膀,見她哭得滿臉淚花,雙眼腫得不像話,吃了一驚,就要用袖子給她擦淚。她哭着躲開了。要是他堅持要給她拭淚,再伸一次手,她其實是不會再躲的。可他沒有堅持。
他柔聲道:“好孩子,你也不小了,總是跟我在一塊兒,以後的名聲定要受累。你畢竟不是我親閨女,懂不懂?你師父是粗人,可以不在乎這些,可你是世家小姐,不能不在乎……”
他沒說出口的是,小姑娘受了那麼大一次罪,眼下大約只不過是把他當成安慰和依靠,以至於生出別樣的心思。等她長大了再回頭看,會是多大的笑話!
他越是耐心,奉書卻哭得越厲害,“我也不在乎……我、我就是想跟師父天天在一塊……像以前那樣……以前我們在外面趕路,從惠州一路過來……以前我們在清遠坊租房子住……還像那樣子,不成嗎……爲什麼現在一定……一定要分開……”
“你自己清楚爲什麼。”
八個字,每個字都像一把銅錘,將她的自尊一點點敲得粉碎,又像一把鈍刀,一下下地在她心裡雕出洞來。比起片刻之前他的溫柔和憐愛,眼下奉書纔是真的從雲端跌到了爛泥裡。
雪突然下大了,紛紛揚揚的阻擋住了她的視線,淚水和冰雪融成了一片。她的肚子裡翻江倒海的攪動抽搐,幾乎要站不住了,幾乎要失控地大喊大叫,可終究頑強地控制住了自己的理智,搖搖晃晃地站在了他面前,仰頭直視着他,心頭有些破罐破摔的勇氣。既然自己的心事已經被他洞悉無遺,那也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杜滸再次伸出手,給她把眼淚擦乾淨,她便沒有躲。
他說:“乖孩子,你現在也許恨我,但你以後會慢慢懂的。你已經吃過一次虧了,我不能再害你第二次……師父只向你保證一件事,我只想看到你一生快活,我會豁出性命來保你平安。這夠不夠?其餘的,我做不到了。”
奉書覺得自己永遠不會懂,喃喃道:“你過去對我那麼好,就是爲了今天讓我哭……對不對……”
“不是!我對你好,是因爲……”
奉書擠出一個微笑,學着他的語氣,慢慢道:“因爲你是丞相的閨女,杜滸義氣爲重,自然要護你周全,以報丞相的知遇之恩啊。”死命咬着嘴脣,忍住眼淚,顫聲說:“我今天想聽一句實話,如果我不是丞相的女兒,如果我不姓文,你還會不會有一點點在乎我?”
盼着他說是,卻更盼着他說不是,這樣自己就成了天字第一號自作多情大傻瓜,多有趣!
杜滸厲聲道:“五小姐!”
自從拜師以來,他就從沒用過這個稱呼。奉書眼淚奪眶而出,仍是固執地小聲問道:“會不會?”
作者有話要說: 畢竟是禮教時代的古人。杜滸再關心愛護奉丫頭,心裡也不會自動出現師♂徒的選項……年齡差什麼的在古代不算大事,但名分是絕對的鴻溝。
到了裝傻和自我催眠都不再管用的時候,他只能狠心拒絕。這是本文最大也是最後一個虐點。小天使們挺住~
`
感謝[冷冷冷]的地雷贊助!昨天只有這一個雷就不寫客串小劇場了哈,攢攢過一陣再把上次那個續寫掉,讓小天使們一個個都出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