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垂日月,斯人未雲亡·
馬市裡草料充沛,那場火燃了足足兩個時辰,才被漸次撲滅。奉書一行人早就溜出市場的範圍,在南城郊外找了個毫不起眼的小客店歇了。
直到三天後,他們才小心翼翼地出門,來到另一個規模小些的市場,分批買下了需要的馬匹。這次事情辦得很順利,沒有節外生枝。
三人在客店裡閒話,都說這一路上真是福星高照,既沒讓小人出賣了去,也沒讓蒙古長官稀裡糊塗地關小黑屋。可是事不過三,難說以後還會不會有這樣的運氣。必須要吃一塹長一智,格外留神小心。
奉書卻隱隱的有些別的念頭。以往的冒險、亡命經歷告訴她,事情太巧合、太順利了,往往是有些運氣以外的原因。有時候,並不是好事。
但她也沒有精力細想這些事。隨身帶的那些藥已經快要告罄了,近幾日消耗得尤其多。要不是這些提神興奮的藥物,她真擔心自己哪天會一睡不醒,或是睡夢中忘了呼吸。然而這些藥有時也讓她莫名其妙地難受,覺得心臟好像不是自己的。
夜裡的夢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怪。有一天,她夢見了上都草原上的那一場盛大宴會,篝火沖天,幾千人圍着火堆載歌載舞。突然,電閃雷鳴,大雨傾瀉而下,那火堆一下子被澆熄了大半。幾百個男女奴隸拼命往火堆裡扔柴火、潑油,可那火焰終究是慢慢地弱了下去,最後閃了一閃,一片黑暗。
她不常照鏡子,然而她知道自己的容顏一定憔悴得可以。趙孟清終於也注意到了,問她:“你這幾天好像瘦了……是不是沒睡好覺?是不是水土不服?”
奉書隨便編了個理由搪塞過去。她曾經生出衝動,把自己的健康狀況對他如實告知。但那又有什麼用呢?她幾乎可以預料到他的反應。他會首先不信,說這不過是她的錯覺。她只有和盤托出已經悄悄看過十幾個大夫,每個人都已經給她判了死刑——那樣的話,也不過是多賺得幾句安慰。他大概會暫停一切進行中的計劃,帶着她繼續徒勞地尋醫問藥,直到哪一天,那堆篝火徹底熄滅爲止。
與其這樣,不如裝作若無其事,幹他一票大的,作爲送給自己的臨別禮物。
不過,在徹底離開之前,還有最後一樣牽掛。
他們從南邊的關廂集市接近大都城。順承門外的柴市口,是三年前文天祥去世的地方。後來杜滸對她說,當時時間緊迫,他和在場的南人一道,將遺體草草收殮在大路邊一個廢棄民宅的空院子裡,爲他日歸骨便路。
現在,那裡重新成爲了一片熱鬧的集市,十字路口人來人往,牛車、驢車、馬車轆轆駛過,混雜着木材和牲畜糞便的氣味,完全看不出任何不尋常的痕跡。
奉書駐足遠望,心裡好像被絞碎似的難受。她一下子回想起了那個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她彷彿看到了三年前那個無助的小女孩,一邊哭,一邊跑,小小的透明的身子穿過自己現在的身體,擠開人羣,然後撲通摔倒在地上,又爬起來,膝蓋已經磕得破了。
回大都看看父親的念頭,在奉書心裡從未消失過。只不過當時她和杜滸都在被官府追捕,一路倉皇南逃,再後來的兩年裡,海捕文書也從來沒停過。她也從來不敢接近大都城周圍二十里之內。
直到最近,真金太子逝世,皇帝悲慟之餘,下詔大赦天下,爲死去的太子積累功德,官府對通緝犯的追捕才慢慢鬆了下來,她回到中原之後,也一下子覺得安全了許多。
她悄悄擦了擦眼淚,竭力回覆冷靜的語氣,對兩個同伴說:“先父葬在這裡,我這個做女兒的不孝,這幾年一直沒來陪過他……趙大哥,阿金,我拜託你們一件事。要是……要是這一次我不能全身而退,要是咱們中有誰能平平安安地逃出城去,還煩請你們……把他送回江西去,就當是爲我完成一個心願了,可以嗎?”
她覺得,父親應該也不喜歡這個又髒、又亂、又冷的地方。他肯定是想回到家鄉的吧。雖然現在的家鄉,已經不知道成了什麼樣子。
趙孟清拍拍她的肩膀,道:“怎麼突然說起喪氣話了?咱們幾個一定都能全身而退……”
奉書忙道:“我是說萬一!未雨綢繆一下不成嗎?到時……”
趙孟清苦笑道:“好,好,萬一你有什麼不測,你要做什麼,我都替你做。行了吧?”頓了頓,又正色道:“你放心,文丞相在我心裡就像是神明一樣。能爲他做什麼事情,我都是求之不得。他到底葬在哪兒?我們先去給他磕個頭吧。”
奉書點點頭,憑着記憶中的畫面和杜滸的描述,沿着街邊慢慢尋找着。上一次站在這裡時,四周還是一片寂靜,漂浮着無數人的竊竊私語,整個街道有序劃一,兩旁守着不知多少官兵。而現在。四周滿是南腔北調的吆喝聲,一輛驢車撞到了另一輛,兩個商戶在互相吵架,亂成一團。她忽然覺得有些恍惚了,弄不清哪個纔是真實的世界。
記憶忽然中斷了。左近似乎蓋起了些新的房屋,種上了幾棵小樹。
奉書看到路邊坐着一個賣油老翁,看樣子是長年在這裡做生意的,鼓起勇氣,上前問道:“老伯,你可知三年前,這裡處決了一位南朝丞相……”
那賣油翁擡頭看了看她,摸着鬍子笑了:“南朝丞相……有,有!文曲星下凡,嘖嘖,當時看的人那叫多……”
奉書顫聲道:“老伯當時也在?你還記不記得當時的情景?”
那賣油翁眯眼回憶了一陣,笑道:“哪能不記得?嘿嘿,那天真是撞了神明啦。你不知道,那監斬官號令剛下,那天空就呼的一下子暗下來了,據有學問的人說,那是老天在閉眼睛哩!那文相公魂剛歸天,皇宮裡就來了一匹快馬,傳了刀下留人的聖旨,可惜啊……嘿嘿,後來接連好幾日,大都城裡都是濃霧籠罩,據說連皇宮裡都得燃蠟燭、燃火把,宮裡的人四處買熟油,把我的油全買光啦!”
奉書瞪大了眼,只是不信,趙孟清和阿金也全都目瞪口呆。
那賣油翁親歷過這樣一件驚天動地之事,似乎很是得意,微笑道:“後來啊,皇上趕緊封了那個文相公做什麼廬陵郡公,派一個大官來這裡設壇祭祀。剛點上蠟燭,就聽一陣陰風颳過,地面上飛沙走石,天上也似乎打起雷來了。人們都說,文相公發怒了!那大官嚇得臉都白了,趕緊叫手下把牌位改成他們南朝的封號,叫……叫……”
奉書垂淚道:“宋少保信國公。”她知道這事多半是迷信的百姓事後附會,但聽在耳中,仍然心潮澎湃,又是哀傷,又是隱隱的自豪。
那賣油翁一拍大腿,笑道:“是啦,是這個封號。說也奇怪,牌位改了之後,居然馬上就雲開霧散,太陽立刻就出來啦。老百姓都說,那是文曲星顯靈,當時就有跪在地上拜的,嘿嘿……”
奉書已經泣不成聲,別過頭去,不想讓那老翁看見。趙孟清替她問:“那麼文相公當時收殮在何處,老伯可看見過?記不記得具體的位置?”
那賣油翁呵呵一笑,朝不遠處的一塊空地一指,“便是在那兒了。有人還給他立了牌位哩,不過我也不識字,看不懂說的什麼。”
趙孟清趕緊謝過了,往他手裡塞了一小把錢,拉着奉書便去。
到了那賣油翁所指的地點,果然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石碑,歪斜着半埋在土裡,周圍已經長出了長草。奉書跪下去,把野草一棵棵拔掉,用手拂去石碑上的泥土,讀了幾個字,便愣住了。
父親已經不在這裡了。
立碑的人姓文名升。是文璧的小兒子,也就是奉書的堂兄。這個名字她已經不知多久沒聽過了,剛看到時,甚至感覺十分陌生。
碑文上說,由於文天祥所有子女已經要麼去世,要麼不知所終,在他被處決前夕,文璧決定將自己的一個兒子過繼給他,以免長兄絕後——儘管文天祥從沒有機會見到這個繼子的面。
至元二十年,也就是兩年前,文升已經來過大都,做好了她今日打算做的事。他已將文天祥的遺體扶歸故里,重新安葬。又動用文璧的關係,將身在瀛國公府的歐陽夫人接了出來,送回家鄉,安置在遠親那裡。這個小小的石碑,便是他派人鑿刻,以作見證的。
奉書萬萬沒想到,在離家鄉千里之外的大都,居然還能重新見到自己親人的手跡。不難想象,身爲蒙古官員的文璧,做出這個決定,是冒了多大的風險。
她心中一陣鋪天蓋地的愧疚。自己曾經那麼努力地試圖營救他,可終究是眼睜睜地目睹他倒下;而本該盡的孝義,已經被別人搶先承擔了。
她跪在那裡,撫着地下的土,放聲大哭了好久。趙孟清和阿金愀然站在旁邊,誰也沒有勸她。
等到眼淚幾乎流乾了,她才站起來。由於起來得太猛,頭腦一陣暈眩。趙孟清扶住她的手。
她用袖子擦擦臉,微笑道:“走,進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交代一下文爹爹的歸葬事宜,以及文媽媽的去處。文天祥這一條線到此收尾。這部分基本和歷史所載吻合。賣油翁說的事情,《堅瓠集》是這樣寫的,很神奇,大約是關於帝都霧霾的最早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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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信國既赴義,是日大風揚沙,天地晝晦,咫尺莫辨。自後連日陰晦,宮中皆秉燭,羣臣入朝亦列炬前導。世祖悔之,贈公太保、中書平章事、廬陵郡公,設壇致祭。丞相孛羅行初奠禮,忽狂飈旋地起,吹沙滾石,不能啓目。俄卷其神主於空際,隱隱雷鳴,如聞怒聲,天色愈暗。乃奏改前宋少保、右丞相、信國公,天覆開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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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天祥最後的日子裡,文璧將自己的兒子文升過繼給他,承擔了傳接香火的任務。現在網上有不少人宣稱是文天祥後人,如果不是冒名,那應該是文璧文升一脈的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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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八十年代,江西吉安出土了文天祥的墓碑,立碑人便是文升。該碑現存北京兵馬司文天祥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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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話說內容比較多,小劇場明天再放……昨天換馬甲調戲我的幾個小妖精,你們逼的我重新寫了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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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問大叔啥時候出來的就不答啦,人家想給你們一個驚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