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賦詩
華州刺史府門口點起大紅燈籠，一眼望進去盡是綵綢喜帳，大廳中傳出鼓樂之聲。
府內衆人皆是喜氣洋洋，一個全身吉服的少年跪下給黎刺史及黎夫人磕頭。
少年：得蒙大人垂青，成就小婿這段姻緣，今日小婿特來接親。
此時一個丫鬟進來給刺史耳語幾句。
黎刺史面色有些尷尬：賢婿請起，歡兒身體有些不適，賢婿且坐。
黎刺史給夫人使個眼色，黎夫人會意：賢婿先坐，我去去就來。
黎刺史轉身吩咐身旁伺候的家人：快給姑爺倒茶。
少年有些納悶，但也不便多問，只得坐下。
黎夫人剛走到黎歡住的繡樓前，就見鳳冠霞帔被從樓上扔了下來。
黎夫人一怔，猶豫了一下 上樓進入黎歡閨房。
只見洗臉的銅盆掉在地上，清水灑了一地，胭脂水粉隨水漂流。
黎歡披頭散髮蓬頭垢面坐在牀上一言不發，丫鬟站在房間角落大氣也不敢出。
黎夫人：歡兒，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
黎歡別過頭去，一言不發，也不看母親一眼。
黎夫人嘆氣：歡兒，我知道你心裡不開心，恨爹孃拆散你們。但這都是爲你好啊。那汪
託只是一介草民，又怎能配得上你？你若和他成親，日後肯定要後悔的！
黎歡：一介草民怎麼了？漢光武帝不也是草民出身麼？五胡亂華時期的大趙皇帝石勒還是奴隸出身呢，這都是您給我講過的故事，難道您自己反倒忘了麼？
黎夫人一時語塞。
黎歡：我那汪郎雖然家境貧寒，但有志氣、有才學，而且智勇兼備、文武雙全，總有一天會建功立業的！
黎夫人：歡兒，你也知道，楊相爺和你爹爹不睦，如果這次能和王大人結成親家，以後朝中就有了強援，如果有什麼錢、事情，你爹爹也不至於孤立無援啊。
黎歡：娘，以前你給女兒講過前朝和親的故事，每次講起來你都很鄙視前朝皇帝，覺得是他們男人沒本事，才靠送女人來換取自身平安...那今天你又爲什麼要做同樣的事情呢？
黎夫人一時無言以對，臉色一變，厲聲吩咐身邊丫鬟：服侍小姐梳洗穿衣！
幾個丫鬟走上前來，準備強行扶黎歡梳洗。
不料黎歡掏出半片剪刀對準自己咽喉：今天要是逼我成親，我就死給你看！
黎夫人大驚，衆丫鬟紛紛退下。
雙方僵持不動，閨房內氣氛變得緊張凝固。
此時一個家丁驚慌失措的跑了進來：不好了夫人...
黎夫人罵道：小姐的閨房你也敢進來，成何體統！
家丁語無倫次：夫人，出大事了！
黎夫人看那家丁滿面驚慌不似作僞，心知出了事：何事驚慌？
還不等家丁開口，樓下傳來整齊的腳步聲，聽聲音人數還不少。
夫人不禁一愣，走到窗前向下看去。
只見小樓被一隊軍士團團圍住，看服色並不是本州軍馬，而是宮中禁軍！
黎刺史全家被帶到前廳。
一個官員宣讀聖旨：...華州刺史黎生有負聖恩，現革去刺史一職，發配安西都護府充軍，女兒入宮爲奴...
原來楊國忠得知黎刺史要和朝中大臣結親成爲同盟，於是提前下了手，在皇帝面前陷害黎刺史，最終黎刺史和夫人被髮配邊疆，女兒入宮爲奴...
隋唐以前，入宮爲奴的宮女只選用良家子，但在隋煬帝以後，爲了滿足日益擴大的後宮工作需要，範圍擴大到貧民、罪孥，而且還沒有服役期限。這種做法被唐朝繼承下來，導致宮女一入宮就成了皇家終身的奴隸，除非趕上皇帝恩典，否則，永遠沒有出宮的時候。
正所謂“一如宮門深似海...”
念及此處，黎歡心中悽苦、淚流滿面。
時光轉瞬即逝，倏忽間便到了冬天。
這一年長安天降大雪，玄宗皇帝登高賞雪。
伺候在側的高力士：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玄宗皇帝：哦？
高力士：瑞雪兆豐年，看來明年又是一個好年景，這都是陛下洪福所致。
玄宗聞言一笑：這都是天地之力，幹我的洪福什麼事？
微笑間玄宗皇帝忽然臉色一變，似是想起了什麼。
高力士小心翼翼：陛下…
玄宗：朕是想起了邊塞將士的戍守之苦。數九寒天，朕在長安尚且感到寒冷，邊塞將士身處苦寒之地，日常起居更是不易…
說到這裡，玄宗皇帝不禁唏噓。
玄宗喃喃自語：將士們戍守邊疆實屬不易，朕又豈可冷了將士之心？春去秋往、寒暑交替乃是天道，並非人力所能改變，但朕可以稍盡人事，給將士們禦寒！
玄宗轉向侍從女官：傳旨，命宮中立刻趕製一批棉衣送到邊疆。就由你負責此事。
女官：臣領旨。
女官接旨後立即開始安排趕製棉衣。承擔這項任務的，自然就是那些在後宮從事雜役的宮女，黎歡也是其中之一。
話說青蓮居士李白從九原歸來，蒙玄宗皇帝恩寵，知道他文人灑脫不喜拘束的性情，於是特許他可以自由往來宮中。
這一日，李白在翰林院中呆的煩悶，於是來大明宮中信步遊覽，不意來到了宮中趕製棉衣的工坊。
李白才學名動天下，連皇帝都對他的才華讚不絕口，宮中自然也有大批人傾慕他的詩歌，主管趕製棉衣的女官也是他的忠實擁躉。此時見到偶像來到此處，自是喜出望外，連忙招呼李白坐下奉茶。
女官：學士名動天下，我等傾慕已久，今日有幸得見，實乃三生有幸。還請學士賜詩一首，也不枉今日相見之緣。
李白一笑，放眼望去，工坊裡盡有年長的宮女，兩鬢已經斑白，但依然在辛勤勞作，李白一時有感而發：
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裡...
李白一時沒想好第四句，正暗暗推敲間，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何處得秋霜？
李白一怔，回頭看去，只見說話的是一個年輕宮女，看服色品級低下，應是進宮不久。
女官：放肆，青蓮居士面前，哪有你說話的份！快跪下向青蓮居士謝罪！
那個宮女一臉惶恐，連忙跪下。
李白卻神遊物外，心中思忖剛剛那句詩，繼而拍案叫絕：好一個‘何處得秋霜’！
女官見狀馬上換了一副神情：她剛進宮，平素也是個懂規矩的，這也是見了學士一時興奮纔出言唐突，還請學士莫要見怪。黎歡，快給學士賠禮。
李白一驚：黎歡？
女官詫異：怎麼？學士認得她？
李白想起九原宴會上汪託醉倒時口中喃喃呼喚黎歡的情景，但又想到九原和長安相隔千里，邊塞將士和宮中女子又怎能有甚瓜葛？而且汪託當時已經醉倒，口中所念的名字也許和眼前這個宮女是音同字不同而已。
李白搖頭：李白一屆清流，得蒙聖寵才能出入宮中，怎能識得宮中之人？這位姑娘，平素也喜歡詩書文章？
黎歡：小女在家之日，跟隨父親大人胡亂讀了些書，適才見學士大人詩作得好，心中實有感觸，所以一時口快接了下去，還請大人海涵。
黎歡說着盈盈拜倒。
李白連忙扶起黎歡，見她神情悽苦、眼角猶有淚痕，李白心中知曉，宮中操此賤役的女子若非貧民、便是入宮爲奴的罪臣家屬，如無意外，此生就是皇宮中的終身奴隸，只能在哀怨中漸漸老去，直至愁染白髮、鬢染秋霜...自己的詩正是擊中了她的痛處。
念及此處，李白心中不忍，心想宮中寂寞，如果她能吟詩作賦，倒也可聊以自遣。
李白：姑娘，李白身無所長，平生所學唯有做幾首詩稍足心慰。我見姑娘剛纔出口成詩，對詩歌一道頗有天賦，若不嫌棄，我便收你爲徒，授你詩詞歌賦如何？
黎歡性本聰慧，往日在家也頗讀詩書，打下了一個好的底子，此時若能跟隨着當時第一大家青蓮居士學習詩詞歌賦，這實是曠日難逢的良機。
黎歡當即盈盈拜倒：拜見師傅。
女官以及其他宮人皆豔羨不已，齊聲道賀。
自此，在李白的指點下，黎歡文采突飛猛進。勞作之餘讀書寫詩，日子便也不那麼難熬了。
一日，宮中女官們前來收取制好的棉衣，黎歡聽得女官們竊竊私語，邊疆又有戰事。
黎歡不由想起汪託，戰事一起不知汪郎會怎樣？汪郎雖武藝超羣，但那突厥吐蕃惡如虎狼，不知汪郎是否能保全性命？不知汪郎尚在人間還是已經命隕沙場？
想到這裡黎歡不禁心亂如麻，低頭望向手中的棉衣。
如果當年父母允了自己和汪託的親事，自己應該是給汪郎縫製戰袍，而今這親手縫製的棉衣又會穿到誰的身上？
黎歡無可抒懷，拿起眉筆在布帛上賦詩一首以遣憂思。剛剛寫完，女官們過來收取棉衣。黎歡大驚。
當時爲防止宮廷機密外泄、傳播是非，宮中規定，未經允許，宮女們不許私自走動，不許私自與外人交流，否則一律施以嚴刑。
唐朝永徽年間，也就是唐高宗李治在位時期，內廷太常侍宋四通，因同情宮女的遭遇，借出宮辦事的機會，幫宮女帶了一封家書，就這麼一件很普通的事情，被發現後，宮女連同宋四通，居然一齊被唐高宗處死。
自己和李白學習詩書，不知受到多少人的嫉妒。
自己寫詩如果被人發現，若是有人別有用心出去搬弄是非，那麼不但自己、就連李白也許都會受到株連...
黎歡越想越是後怕，此時女官越走越近，黎歡無處可藏，隨手將詩塞進手中快要制好的棉衣，然後快速縫好。
女官們過來收取黎歡手中的棉衣，並未發現異常，黎歡才漸漸放下心來。
又過得數日，青蓮居士來到工坊，見黎歡文采大進，心中大喜，於是給宮中管事美言幾句，從此黎歡離開了辛苦的縫製棉衣的雜役，改爲在宮中伺候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