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市井繁華,逛過了清河街,張牧雲帶着幾個女孩兒一路往西閒逛,無論是煙柳亭臺還是新奇物產,一路上總覺得兩隻眼睛看不夠。
走過了幾條街,月嬋忽然看到街邊有人在賣竹篾編的玩具,或肖動物,或肖人形,青碧纖細,無不惟妙惟肖。十四五歲的女孩兒玩心未褪,月嬋覺得這些竹玩具好生可愛,便拉着同道中人小幽蘿湊上去仔細觀看。
在幾個女孩兒被竹蜻蜓、竹鳳凰吸引時,張牧雲卻在街邊跟人問路:
“這位公子,借問一下樓外樓怎麼走?”
“樓外樓?”
文生打扮的年輕公子上下打量打量他,半晌才道:
“要去樓外樓,沿着這條街徑直往西南走。大約四五里路便能到西湖。在湖邊找個船家,告訴他劃到西邊湖中的孤山島。樓外樓便在孤山島的南坡。”
“多謝多謝!”
問明瞭路,張牧雲轉身正要去叫月嬋幾人一起走,卻聽這位公子又叫住他:
“這位小哥請留步!”
“嗯?兄臺還有何事?”
“這位小兄弟,看你樣子應是外鄉人。不知你詢問樓外樓,卻是幾時要去?”
“今晚呀。怎麼了?”
聽這公子這麼問,張牧雲有些不解。
“啊,小兄弟,幸虧我有此一問。”
舉止和善的公子聞言卻是一臉高興。他跟張牧雲娓娓說道:
“這小哥,若是你今晚想去樓外樓,無論品茗用餐,都是不必了。恐怕你還不知道,今晚花魁仙子已將整座樓外樓包下,只等一個尊客。這事情,全杭州城都轟動了!”
“原來如此,謝謝公子指點!”
聽得此語,張牧雲也不多言,只是一抱拳,笑道:
“多謝公子提醒。其實只是小子聞說樓外樓所處的地方乃是湖山勝景,因而今晚便想去那邊看看,倒不一定去樓中吃喝。”
“原來如此。那甚好、甚好,那一處的湖山在下頗去過幾回,還是值得一看的。”
此後兩人隨便對答兩句,便此別過。
跟指路公子道了別,張牧雲便轉過身,想去招呼月嬋幾人往樓外樓趕路。誰知才一轉頭,卻差點碰上一個人,下巴幾乎撞上對方溫軟的鼻子。
張牧雲吃了一驚,等退後一步纔看清原來是月嬋剛纔站在他身後。
“月嬋你咋離得這麼近,差一點就撞了。你也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的……”
“牧雲,難道你真想去樓外樓?”
月嬋卻沒管張牧雲這般沒正形地逗樂,而是直截了當地問他。
“是啊。”
聽月嬋問起這個,張牧雲嚴肅了麪皮,認真說道:
“我倒要看看,這個莫名其妙邀我的花魁到底是何路數。羅州打過架的仇人姐妹?老爹以前的忘年交故舊?此事着實費解。雖說我現在也是堂堂的洞庭門大俠,但其實在江湖上,我的名氣還不是很大。沒名氣,更沒錢,所以我很好奇這位轟動全城的李姑娘,怎麼就盯上我了?”
“……對呀對呀!”
剛纔還有點吃乾醋的少女,聽張牧雲這麼一說,也忽然覺得此事古怪,今晚非去樓外樓不可!
“現在就走!幽蘿,幽蘿——”
往日無事還要生非的公主殿下,這時簡直比張牧雲還要着急。她趕緊便扭身拉那個還在玩具攤前貪看的小妹妹。
“不要拉我、不要拉我!”
這時幽蘿一手拿竹蜻蜓、一手拿竹小豬,正在緊張糾結到底買哪個好。被月嬋一拉,她便搖頭蹬腿,只是不肯走。見得如此,張牧雲趕緊丟了幾個銅板給攤主,把兩支都買下,拉起幽蘿便走。於是這時幽蘿兩隻胳膊一個被張牧雲拉着、另一個被月嬋拽着,幾乎懸空着如飛而走。一邊架空走時,一邊她搖着頭埋怨:
“我知道兩個裡面一定有個不好的,哥哥都買下了,真費錢。”
被拉着走了一丈多,張牧雲和月嬋便放下她讓她自己走了。
就在張牧雲幾人轉街過巷專心往西湖走時,卻不知道身後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跟上了幾個人。
爲首一人,大約三四十年紀,尖嘴猴腮,皮色枯黃,身板兒精瘦。這會兒與其說是在街上潛行,還不如說他是被風吹着在跑。他身後那三四個人,雖然長相沒他這麼出格,但個個也都是賊眉鼠眼,一看便不像什麼好人。
藉着行人掩護,跟了一段時間,這爲首之人漸漸靠近張牧雲。只見他腳尖點地,也不知用了什麼獨家步法,七拐八拐便到了少年身後。
“嗯?”
這時月嬋也在牧雲身後。她是何等人物?賽若猿猴之人才一靠近,她便被驚動。覺出歹意,公主眼一橫,正要發作,誰知看了一眼身旁少年,卻見他眼神微微給自己示意,似是叫她別輕舉妄動。見得如此,公主只得按下性子,耐心觀看張牧雲有什麼對策。
片刻之後,張牧雲便好像忽然看見前面街上什麼新鮮物事,腳下突然發力,往前大跨了幾步,轉眼和月嬋、幽蘿她們拉開了距離。
見他忽然走快,宛似瘦猴的不善之人微一皺眉,也不爲難,腳尖側着點地,往旁邊一斜身形,繞過幾個行人,眨眼功夫之後,又不顯山不露水地緊靠在張牧雲身側。
接下來,這鼠輩的動作便讓後面那個公主殿下目瞪口呆!此時天色已經向晚,也不知這賊人施了什麼法術,眨眼之間張牧雲身側昏黃日光影子裡,忽然便平地颳起了一陣旋風。突如其來的旋風捲起了街角旮旯的灰塵,轉眼張牧雲就被籠罩在一團薄薄的塵霧中。
說時遲,那時快,剛剛裝神弄鬼的賊人一見塵灰揚起,頓時動如脫兔,紙片般的身子整個兒地急飄而起,轉眼就像一條遊蛇,纏在張牧雲身周。這時他幾乎緊貼在張牧雲身上,近在咫尺,但因爲身形極快,方位判斷和反應極爲精準迅疾,因此哪怕張牧雲左顧右盼,竟愣是沒瞧出他來!
神出鬼沒之際,這賊人在張牧雲各處衣裳口袋上下其手。而這時,張牧雲卻似乎懵然不覺,還在突然襲來的塵埃灰團裡暈頭轉向,一臉茫然地朝左右觀望,渾沒看見正在自己眼光死角中上下翻飛的淡影。
所有這些事情,不過發生在轉瞬之間。旁觀之人,也只有月嬋和幽蘿這兩個身份特殊之人看見發生了什麼。當幽蘿覺得不對、張口欲呼時,卻被月嬋伸手捂住她小嘴;而就在這時,那有如鬼魅的賊徒身子往斜後方一滑一飄,當幾乎所有人都沒察覺發生何事時,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了。此後人羣又一分爲二,月嬋、幽蘿、侍劍、畫屏,緊走幾步趕上那個吃了煙塵的少年,爲非作歹的賊人則又悄悄墜後,很快和他的同夥匯合,極爲利索地拐入旁邊的小巷中。
近身偷竊之事,猶如電光石火。此後張牧雲宛若不覺,繼續往前行走。而那羣賊人屏着呼吸拐進旁邊小巷後,一路疾奔,七拐八繞躥過許多小巷,幾乎一口氣走開有三裡之外,這才停了下來。等按着規矩到了安全距離,幾個賊人便迫不及待地跟那精瘦賊徒叫道:
“老大,手順了?”
“老大,這羊呆,膘子很厚吧?”
“老大這趟舀多少水?黃水白水還是渾水?”
這一通七嘴八舌的亂嚷,都是用的江湖隱語,無非是問這爲首的老大是否偷竊得手,竊得的財物多不多,是黃金、白銀還是銅鈔。
這一通吵嚷,卻把那老大惹惱。
“別叫了!”
被大家衆星捧月般擁在中間的老大,擺了擺手,有些喪氣地說道:
“什麼黃水白水,乾的!”
他倚在弄堂土牆上恨恨說道:
“沒想到這臭小子,學人問什麼樓外樓怎麼走,我還以爲他是個大水桶。誰知剛纔費得老子摸了半天,卻連個錢毛都沒撈着!”
“老大不會吧?!”
聽得大哥之言,衆人面面相覷,一時竟是有點不敢相信。沉默了片刻,纔有個賊徒小心翼翼地說道:
“老大,剛纔這小羊還摸出一把銅錢,給妹妹買那些破竹子玩藝兒,不至於……”
下半截話還沒說完,便被他老大一眼瞪回去。精瘦盜首扯着破鑼嗓子叫道:
“難道不相信你老大?你老大這‘妙手空空賽神猿’的名號是吹出來的?說沒有,便沒有了!”
“是是!”
被他瞪眼一叫,衆盜盡皆氣短。大家趕緊議論紛紛,都說那小羊窮措大,裝有錢人,竟把最後幾個活命的銅板都給小娃兒買玩具,也不知道他下頓飯怎麼着落。
聽了衆人這樣議論,所謂的“妙手空空賽神猿”這才稍稍順了氣。他微微點動着精巴乾瘦的下巴,那頷下一小撮乾枯黑黃的山羊鬍便一顫一顫。毫無意義地點着頭,這賽神猿眯着眼,跟衆兄弟說道:
“這纔對嘛,不過是走了個空趟而已!我們神猿門這回來杭州,最要緊的事是什麼?參加三年一度的‘武林神偷大會’!切不可因爲這點小事失了銳氣。”
“對對對!還是大哥想得明白,簡直高瞻遠矚!”
門中衆兄弟點頭如搗蒜,諛詞如涌道:
“就憑老大這樣頭腦,放眼天下江湖,有那個偷兒比得過?沒得講的,今年武林的第一神偷,就是咱神猿門大師哥了!”
“哈哈哈!”
聽了衆兄弟這般知情識趣、入情入理的話兒,賽神猿頓時只覺得全身十萬八千個毛孔都張開了,從心眼兒裡覺得渾身說不出的舒坦。
“好!哈哈哈——”
見衆人知趣,賽神猿大師兄便拍掌大笑道:
“啥也不說了,既然咱衆兄弟來了這號稱天下第一銷金鍋子的繁華地,少不得要樂和樂和。走,今晚咱就去花天酒地,所有的錢我出,我請客!我——”
說到請客,賽神猿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忽然便覺得有點奇怪。趕忙又渾身上下使勁掏摸拍打口袋,卻只覺得異樣。而這時,那幾個和他沆瀣一氣的神猿盜門的兄弟,也沒注意發生什麼事,還在那兒爲他們大師哥的豪爽話兒爆發一陣熱烈的叫好:
“好!好——”
“好個屁!”
如潮叫好聲中卻聽那賽神猿大吼一聲:
“我的錢卻被哪個殺千刀的給偷了呀!”
發自肺腑的悽慘哀號,蓋過了衆人的叫好,撞在兩邊逼仄的巷上,在九曲十八彎的巷子中久久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