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步輕移,走向銅盆,納蘭蘭兒吹起火摺子,用那火摺子點了火,在銅盆中燒着黃紙,看着那燃氣的火光,她的眼中不斷的生出水霧,那水霧聚集起來,她竟對着那盆中的火光,突然唐突的大哭了起來。
這嘶聲啕哭是隱忍了多久,積攢了多久的怨恨聚集的啊。
她在那深宮中,從初始步入,到改朝換代,換夫君,換朝代,身邊的人和事,隨着時間的轉變,一換再換,換的令她措手不及,人的改變和好壞令她從一個善良單純的小姑娘,最終步步爲營,變成如今心機深重,懷抱血海深仇的毒女子。
“父親,母親,嫣然在這裡,給你們燒紙了,原諒嫣然現在纔來拜祭你們,你們的仇,嫣然此生,定會爲你們報了的,九泉之下,安息吧……”
後院裡,納蘭蘭兒沙啞的祈禱聲裡夾雜着淒厲,從前的美好回憶翻滾在腦海中,令她雙手忍不住的哆嗦起來,她折起那一張張的黃紙,扔進火盆中,嘴裡唸唸有詞的說着:“父親,母親,我納蘭家的人,你們走好……拿着這些黃紙,好好過日子,莫要念掛,你們的仇,我納蘭嫣然此生但凡還活在人間,定要爲你們報了的!”
火光越盛,黃紙燃燒的聲音噼裡啪啦的響蕩在後院裡,納蘭蘭兒跪在那火盆前,手裡的黃紙,一張張的遞送進那火盆中,眼中溢出的眼淚滑落到嘴裡,又鹹又溼。
她突然癡癡的看着火光大笑,大笑過後,她舉手對着那火光起誓道:“我,納蘭嫣然!在此對天發誓,此生苟活,定要手刃仇敵,用她們的血肉之軀來祭奠納蘭家人的亡魂!我若有違此誓,願受車裂腰斬之刑!來世當牛做馬,永不爲人!”
“蘭兒,你……你恢復記憶了。”楊非突然出現在納蘭府的後院裡,臉上一臉的震驚,若非來探望義父福庸,他可能也不知道納蘭蘭兒來拜祭納蘭家亡魂的事。
納蘭蘭兒伸手拭去臉上的淚痕,單手撐地讓自己站起身來,她看着突然出現的楊非,低頭道了一聲:“楊大哥。”
“你記得自己是誰了嗎?”楊非殷切的看着她,眼中滿是期盼。
納蘭蘭兒毫不掩飾的對着他點點頭,並接着說道:“我不僅記得我是誰,我還記得,你是楊大哥,我的青梅竹馬,這一生中,待我很好的好人。”
“記得便好,記得便好。”楊非顯得激動極了,他本以爲,她這輩子都可能帶着納蘭蘭兒的名字,記不起她自己是誰,更記不清他們的過去,沒想到她卻突然記得了。
這感覺,真好,她總算能記起他是誰了,心裡一陣暖意,楊非的嘴角不經意的勾起幾絲笑意。
“那你現在記得自己是誰了,日後有何打算?”楊非關心的問她,眼神里布滿溫柔,若不是還有理智在,他就要撲過去,緊緊的擁抱住她了。
“我要報仇!”楊大哥問了跟義父一樣的話,納蘭蘭兒眉頭緊鎖,卻堅定了心中的信念。
聽到眼前的人,這麼堅定的跟自己說,她要報仇,要報復皇室的人,想到那皇宮裡,個個都是比吃人肉喝人血還恐怖的角色時,楊非就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擔憂的看着她問她道:“你真的想好了?你要報仇?”
“恩,我要報仇!”納蘭蘭兒的話依舊說的堅定,語氣比上一句,更是重了些份量。
“不行,你不能這麼想,蘭兒!我願辭去這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職,與你一起浪跡天涯,蘭兒,跟我走吧,離開皇宮那是非之地,遠離那後宮裡的爾虞我詐,我們一起,只要你想,去哪兒都好,好嗎?聽我的,別報仇了!”
楊非拉住她的手,努力勸說着,眉眼之間,望着她,盡是寵溺與溫情,然而他的信誓旦旦卻並未打動納蘭蘭兒,反而是惹得她雙眸赤紅,心懷難受。
好一句浪跡天涯,他們去浪跡天涯了,納蘭家族的大仇大恨誰來報?
遠離那金絲鳥籠般的後宮,她能嗎?她已經將皇后害死了,要離開那深宮後院,怎麼可能?她的報復纔剛剛開始啊!眼中佈滿着不甘心,死咬下脣,她眼神痛苦的看着楊非,心裡直髮顫。
“我不走。”
納蘭蘭兒口吻堅定的說着,眼神中佈滿決絕,她大仇未報,冤屈未洗,怎能輕易的離開皇宮,放下那麼多條血淋淋的性命,與他一起浪跡天涯……他並非她心中所愛,即便是要浪跡天涯,也是她獨自一人。
“蘭兒!你現今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你是先皇后,在所有人眼中,你是毒害先皇害死先皇的兇手,你在宮中已然不安全了,我們走吧。”
楊非焦急的說着,臉上盡是擔憂,她怎麼就看不透呢?那深宮後院,有哪個是好對付的,一個不小心便是掉入萬丈深淵,摔得個不留全屍了,她繼續留在宮中,若是發生了什麼事,何人能給她庇佑守護。
是期望那一國之君守望她嗎?伴君如伴虎,後宮裡的女人那麼多,紅顏一夕向老也不過是彈指間的事,那個男人,怎麼能是她最好的選擇,即便是能護的住她一時,能護一世嗎?
帝王向來薄情寡性,蘭兒……莫不是在宮中待了這些許年,還不曾參悟其中險惡。
楊非看着納蘭蘭兒的眼中滿是憐惜,他望着她的這一眼深情,一望,就是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來,他都默默的守護着她,見不得她受一絲委屈,她的心裡……裝的下納蘭家族的深仇大恨,裝的下那冷酷無情的君王,就從來沒有他楊非的位置嗎?
她從來就不曾想過,她把自己置身於深宮後院,他的日夜難安嗎?想到這裡,楊非只覺得心如刀扎,心上仿若是有上萬只毒蟻爬過一般,令他心痛難耐,楊非痛苦的眼神被納蘭蘭兒看在眼裡,她忍不住笑了一聲,這一聲笑容裡,卻佈滿不甘和委屈。
她忍不住對着他歇斯底里,對着他大聲怒吼。
“就算你說的都對,可那又如何?大仇未報!我如今已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也恢復了過去的記憶,我怎麼能苟活於世,偷生宮外,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跟你去浪跡天涯?我現在是納蘭嫣然,我有責任爲整個納蘭家族報仇雪恨,我要爲那些死去的人討回公道!我沒有殺死先皇,那些人都是冤死的,他們都是無辜的!”
納蘭蘭兒赤紅的雙目死死的盯着楊非,一雙白皙的手死死的抓住楊非,她臉上的笑容幾近有些麻木,她咧嘴笑着,笑容裡遍佈淒厲,她幾乎對着他大吼:“說什麼不要報仇了,浪跡天涯吧,去哪裡都好!那麼多的人都死了,都是因爲我殺了先皇這個罪名而死了,叫我怎麼良心能安,能與你浪跡天涯,遍走四方!”
“楊非,你知道嗎?他們都死了,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就因爲那一個罪名,他們死的一個都不剩下了,都是活生生的人……楊大哥,我難受啊,父母的仇,家族的仇,我怎麼能放着不管不顧,就顧着自己的死活安逸呢?”
納蘭蘭兒抓住楊非的手幾乎是要從他的手臂上扣下皮肉來,楊非心如刀割,看着眼前一直嚎啕大哭的納蘭蘭兒,心裡一邊是心疼,一邊是怨是不甘。
“那我呢?納蘭嫣然!你有想過我的感受嗎?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對你的好,在你心裡,跟這些比起來,就什麼都不是了對嗎?”
楊非隱忍不住內心的躁動和焦急,對她怒吼,他多年來對她的守護,難道她從來都不曾看在眼裡嗎?
“我要讓那些害過我的人一個個都血債血償!我要讓她們償命!償命!”
她哭嚎着跪倒在他的面前,那一身的裙衫上沾滿了塵灰,那張俏美的面龐上遍佈淚痕
,她死死的抓住他的手哭着,眼淚像是乾涸了一樣,即使是雙眸佈滿了血絲,她的眼睛卻都沒有再落下淚來。
火盆的火光照耀在她的臉上,令她覺得發燙發疼,她也琢磨不清楚渾身上下到底是哪裡最痛,只知道心中此刻痛如針扎。
“蘭兒……你聽楊大哥一句好嗎?放下這些仇恨,我辭去宮中職務,我們隱居塞外,再不過問前塵舊事了,好嗎?”
楊非的話裡滿是懇切,納蘭蘭兒卻理智的看着他,不斷的對着他搖了搖頭,她往後退後了幾步,看着那一盆子的火光,嗤笑着說道:“楊大哥,你我青梅竹馬數年,我又怎會不知你對我的情誼,可血海深仇,不能不報啊!隱居塞外……這苟且偷生的事,我又怎麼能做?這些年來,我知道你一直都守護在我的身邊,尤其是納蘭家出事之後,你一直都爲我做掩護,就像你口中所說,我非草木,孰能無情,我不是個無情的人,我也知道你對我的心意,可這一生,我只對夜無雙一個人動情了……”
納蘭蘭兒的話說着說着,便頓住了,她哭喪着一張臉看着他,接着把話說全道:“這一生,是我對你有所辜負,有所虧欠,楊大哥,下一生,但求吾能不識君,你能有個紅顏知己,與你心儀,與你相伴,紅顏至白頭吧。”
納蘭蘭兒的話已然是說的非常清楚了,楊非看着她眼中的堅定,聽着她的那句‘這一生,是我對你有所辜負’心中已情燃入死灰。
果真……她的心中,摯愛還是夜無雙,不論他爲她做了什麼,她終究只把他當大哥,記得的,也是他是個爛好人,是她從前的青梅竹馬。
楊非努力的壓制着心底的難受,苦笑着看着她道:“蘭兒,無論如何,這一生,我愛上了你,我都將盡自己所能的保護你一生一世的,只希望你日後不會後悔今日做出的選擇,這條路,你若是真的走下去了,就沒有回頭路可言了……”
楊非眼中含淚,笑着與她說話,納蘭蘭兒安靜的聽着,朝他猛然點頭,她當然知道,這是一條沒有回頭路的路,一旦往前走了,就算前方有猛獸毒蟒,她也只得孤身前往,往後退了哪怕一步,也都只是摔下萬丈深淵罷了。
“蘭兒,我還有事,就先走了。”楊非摔下一句話,便匆匆離開了納蘭家的後院,徒留納蘭蘭兒站在那兒,眼神空洞。
她從來沒想過,原來有一天,她和楊非之間,會出現一場這樣的對話,而她,竟然要在復仇和他之間做出選擇,她方纔的許多話,想必是傷了楊大哥的心了吧。
他這樣好的一個男人,她從前若是愛上了,那該多好啊,那樣的話,她也就不至於愛上仇人的兒子了。
皇上啊,你說……臣妾爲何會走上今天這一步呢?納蘭蘭兒在心裡癡癡的問着,看着盆邊的黃紙,不禁再次跪拜在那兒,將黃紙折起丟進火盆裡燃燒,聽着那噼裡啪啦的燃燒聲,她的雙眼竟再次落下淚來。
她忍不住對着那熊熊火光呢喃道:“父親,女兒惹楊大哥生氣了,你會怪罪女兒嗎?”
“父親啊,世事多變,你說,女兒當初若是沒有嫁進皇宮,那該多好啊,那樣的話,也不至於揹負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令你和納蘭家的人,都一概慘死啊。”
納蘭蘭兒說着,幾近是要對着火盆再次大哭了,她一邊呢喃着,一邊往火盆裡丟黃紙,那一張張的黃紙燒了再燒,像她雙眼的眼淚一般,好似要沒完沒了的繼續。
“父親,母親,女兒一定會爲你們報仇的,這恨!不止不休!女兒定要讓那些害了你們的人,不得好死!”
納蘭蘭兒咬牙切齒的說着,眼中萌生的水霧聚成淚滴狠狠的滴打在黃紙上,‘啪嗒’一聲,淚滴滴打在黃紙上的聲音響的尖銳刺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