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9.誰欠了誰
“沒有。”沈夢璐靠近朱鄞禎,將頭埋在他胸口。“我在等你。”她一直在等朱鄞禎,等到上下眼皮直打架,卻還是堅持着不讓自己睡熟。她怕她這一沉睡,再睜眼的時候,看到的會是空蕩蕩的牀鋪。
這些日子,朱鄞禎越發得早出晚歸了!他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朱鄞禎憐惜地親了親沈夢璐的額頭。“傻娘子,累了早些歇息便是了,爲夫忙完了自然會回來的。娘子你不爲自己着想,也該爲腹中寶寶着想。”
沈夢璐溫馴地應了一聲。“嗯,知道了,我以後會注意的。”
朱鄞禎輕輕撫着沈夢璐一頭順滑如綢緞的秀髮,暗暗嘆了口氣,他知道沈夢璐這樣執拗地等着自己,絕不只是小女人的黏人而已。
“娘子,你不用擔心。父皇已經恩准了謝老將軍告老還鄉的請求,待過完新年,父皇會派人送謝老將軍和謝老夫人回江南的!”朱鄞禎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低沉了許多,多少帶着些許無奈的嘆息。
謝義賢突然辭官一事,正如朱鄞禎所擔憂的那樣,在朝堂之上引起了激烈的反響。因爲尉宇陽遇害一事引起的連鎖反應,金鑾殿已經猶如沸騰的水一般喧囂了,而謝義賢突然辭官一事,更像是投了一枚炸彈在水中,整個炸鍋了。
尉馳瀚等人毫不客氣地抨擊謝義賢這隻做賊心虛,畏罪潛逃,更是將整個安護侯府都按上了通敵賣國的罪名。謝義賢眸光如炬,面色鐵青,他的臉色從早朝開始至下朝爲止,都沒晴過。
朱鄞禎無數次擔心謝義賢會像前一天那樣,被氣暈過去。可是,謝義賢雖然臉色很難看,這一次卻並沒有任何過激的言行。沒有爆血管,沒有爆粗口,甚至沒有做無謂的反擊。
謝義賢一直緊握着雙拳,如佇立不到的鐵人一般,堅定地站着。“皇上,老臣十歲便隨父出征,十三歲立下軍功。老臣一生戎馬,大半輩子都在沙場殺敵,保家衛國。老臣不敢說自己爲我大明立下多少功勞,但是老臣的肝膽忠心,卻是天地可鑑。老臣系出將相之家,老臣的祖父,父兄最先教會老臣的便是忠義二字,別人誣陷老臣居功自傲,老臣可以忍。老臣的孫子被人栽贓嫁禍,含冤入獄,老臣也可以忍。老臣的門生忘恩負義,勾結殲臣,老臣亦可以忍。可是,說老臣通敵賣國,老臣不能忍!”
謝義賢將脊背挺得筆直,說出來的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皇上,老臣深知清者自清這個道理!老臣是一屆武將,也深知自己沒有尉丞相等文臣那般的巧舌如簧,能言善道。老臣只想問一句,在過去這五十餘年裡,老臣與哪個國家沒有打過仗?在這個世界上,有哪個國家,沒有老臣的敵人?皇上,老臣想了整整*,想破了腦袋,也實在想不出來,老臣能與哪個國家通敵。”
“皇上,在場各位大人,個個都睿智過人,不是平凡之輩,老臣昨夜從夫人手中得到一張清單,上面記錄的所有國家,都是老臣曾對戰過的,還請皇上替老臣做主,請尉丞相等各位大人替老臣分析一下,與哪國通敵,與老臣是最有利的。”謝義賢說着從袖子裡拿出一卷絹書,恭敬地遞到了朱鄞禎手中。
絹書上的內容很多,詳細記錄了謝義賢歷年的官職,出征的年限,時間,地點,對手,以及最終的戰況結果,甚至還詳細記載了戰事雙方的傷亡情況,以及皇帝對謝義賢的賞罰。
這絹書記載的內容,是謝義賢所有的戎馬生涯!從十歲到六十二歲,朱鄞禎一眼望去,與大明有過戰事的國家名稱都在上面,而戰事結果,是以勝仗居多!
再仔細看,謝義賢立下的功勞與他得到封賞比較,其實是不成比例的。有許多次,謝義賢立下大功的時候,得到的不過是皇帝一句華而不實的褒獎而已。
原來,他們大明皇室,欠謝義賢的有那麼多!因爲,從謝義賢遍佈天涯的足跡來看,要說這天下是他打下來的,都不爲過!
朱鄞禎內心的震撼很深,他喚了安公公一起,將絹書展了開來,攤到了衆人面前。長長的絹書,從明德宗腳下,鋪到了金鑾殿門口。
原本喧鬧如菜市場的金鑾殿上,頓時鴉雀無聲,寂靜得連殿外寒風呼嘯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明德宗望着那如瀑布一般的絹書,陷入了沉默。原本對謝義賢咄咄逼人的朝臣們,也一個一個都閉上了嘴。
朱鄞褶和尉馳瀚飛快地對視一眼,二人的臉色都沉了下來。他們誰也沒有料到謝義賢居然會來這麼一招,或者說,他們誰也沒有料到,謝老夫人竟是這樣一個厲害角色,竟然留了這麼一手。
絹書上的字體工整而纖秀,顯然是出於女子之手。而從謝義賢那句從夫人處得來,便可判斷,這如天書一般的絹書是謝老夫人的傑作。而謝義賢能想到用事實說話這一招來堵悠悠之口,顯然也是得了謝老夫人的傳授。
畢竟以謝義賢一屆莽夫的脾氣,像前一天那樣暴跳如雷,而後被氣得昏倒纔是科學的!
“衆愛卿,可都看仔細了?”好半天,明德宗纔開口打破了沉默。
朝臣們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應了一聲。“回皇上,臣等看清楚了!”
“如此,你們便對朕說說,謝老通的是哪國的敵?”明德宗鷹眼微眯,輕飄飄地扔出這麼一句。
朝臣們再次大眼瞪小眼,誰也沒敢開口。連之前一直對謝義賢咄咄相逼,毫不留情地抨擊打壓的尉馳瀚也沒有做聲。通什麼敵?正如謝義賢說的,那些個國家都跟他打過仗,還大多數都吃過他的敗仗,還真是不知道還有那個國家會和謝義賢這樣的人勾搭的。
“都不說,是不知道呢還是不敢說呢?”明德宗的嗓音低沉了幾分,帶着迫人的壓力。這件事情,孰是孰非已經很明白了,尉馳瀚等人對謝義賢的抨擊,顯然是無理取鬧,惡意中傷。
朝臣們不由得都低下了頭,一個個口如閉蚌,生怕被明德宗點名遭削。
“你們都好大的膽子!”明德宗怒喝一聲,“朝廷養你們,就是讓你們無中生有,惹是生非來的嗎?都白養你們了!就知道給朕丟人現眼!”
明德宗一聲暴喝,朝臣們都紛紛跪了下去。“皇上息怒!臣等該死!”
該死!確實是該死的!明德宗怒氣衝衝地瞪着朱鄞褶和尉馳瀚,恨不能將他們當場大卸八塊算了。不過明德宗知道,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最要緊還是趕緊處理好謝義賢辭官一事,免得再起風波。
“謝老,受委屈了!”明德宗和顏悅色地對着謝義賢發話。“你放心,朕一定會爲你討回公道的!”
謝義賢朝明德宗深深鞠了一躬,眼底隱隱有淚花浮動。“皇上,老臣多謝皇上體恤!皇上,老臣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老臣別無他求,只懇請皇上能恩准老臣告老還鄉,與夫人重回江南。皇上,從這絹書便可知,這些年來,老臣虧欠夫人的有多深了,老臣唯獨希望在老臣入土之前,能儘可能多地補償老臣欠夫人的韶華時光。”
謝義賢說的情深意切。那捲絹書,謝義賢噙着眼淚花了整整*細細讀完,他欠謝老夫人的,幾乎是她的整個青春。謝老夫人嫁給自己四十多年,可是起碼有三十年,卻是獨守空閨。這樣的虧欠,只怕是謝義賢這輩子都補償不了的。
多少個獨守空閨的夜晚,謝老夫人唯有用這樣的記錄方式,來思念她遠在沙場的夫君。透過這長長的絹書,謝義賢彷彿看到了那個溫柔執筆的美麗少婦,是怎樣眼眸含淚,嘴角含笑一筆一劃記錄着這些。
要不是看到這卷絹書,謝義賢壓根不會知道,軍功赫赫的自己,是個多麼不稱職的丈夫!要不是看到這卷絹書,謝義賢也壓根不會知道,謝老夫人對自己的深情厚誼,是他永遠都回報不了的。
明德宗有些動容,謝老夫人的事蹟,明德宗多少也聽說過,那個堅韌如鬆,淡泊如竹的江南女子,一直是大明京都裡的一個傳奇!
“謝老,是我們大明欠了謝老夫人!”明德宗喟嘆一聲,“雖然朕很是捨不得你與老夫人離開京城,不過江南既然是老夫人魂牽夢縈之地,朕也就不便挽留了!朕會派人護送你們回江南的!”
明德宗準了謝義賢的辭官請求。可是尉馳瀚等人卻不甘心就此作罷。
“皇上,微臣有罪!”對謝義賢的誤解,尉馳瀚主動認錯,也主動跟謝義賢賠了禮道了歉。可緊接着,尉馳瀚卻又再次提到了謝子淵和謝長安。
謝長安的通敵密函有理有據,謝子淵因爲尉宇陽莫名死亡也難責其究。尉馳瀚承認自己對謝義賢的錯怪,可卻依舊緊咬着謝長安和謝子淵一事不放。謝義賢沒有通敵的嫌疑,不代表謝長安沒有,也不能洗清謝子淵包庇殺人的嫌疑。
到最後,明德宗沒有辦法,只好再次做出讓步。雖然準了謝義賢的辭官申請,卻將謝義賢和謝老夫人的回鄉時間推到了新年之後,也就是說,推到了謝子淵和謝長安回京受審以後……
從朱鄞禎處詳細得知了謝義賢辭官過程的艱辛,沈夢璐心中多少是放心不下謝義賢和謝老夫人的。
瞅着雪後初霽,天氣也稍稍暖和了些許,沈夢璐便去了安護侯府探望二老。
明德宗準了謝義賢的辭官申請,謝義賢便也沒有了上朝的義務,而是留在府中和謝老夫人散步賞梅,吟詩對弈,過起了逍遙自在的清閒日子。
沈夢璐抵達安護侯府的時候,二老正在梅園賞梅。安護侯府梅園裡的梅花品種格外齊全,素心梅,虎蹄梅,磬口梅,金鐘梅,九英梅,灑金梅,硃砂梅,綠萼梅,甚至還有極其罕見的五色梅。
謝老夫人確實是個愛花之人,整個安護侯府,一年四季都能看到不一樣的美景,聞到不一樣的花香。
沈夢璐循着梅園走了一圈,在一株碗口粗的五色梅樹下看到了二老的身影。一身便裝的謝義賢體貼地攙着謝老夫人,伸手採了一朵絢爛的五色梅,輕輕別到了謝老夫人的耳鬢邊。
謝老夫人無限歡喜地伸手攏了攏鬢髮,衝着謝義賢露出了甜美的笑容。甜美,是的,甜美!用這樣一個詞來形容一個年逾半百的徐老半娘或許並不那麼妥帖,可是此時此刻,沈夢璐腦海裡,卻只有這樣一個詞盤旋。
望着風韻猶存的謝老夫人臉上那如懷春少女一般,略帶羞澀的甜美笑容,沈夢璐的眼眶莫名有些溼潤。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我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裡的寶。
這樣看似平凡的浪漫,實現起來卻很不容易。可是,謝義賢和謝老夫人卻做到了。在過去的四十多年裡,謝義賢欠謝老夫人的浪漫有太多太多。可是謝義賢能抓住機會,在有生之年補上這份殘缺的柔情,沈夢璐想,謝老夫人定是此生無憾了的!
插完花,謝義賢又低頭對謝老夫人說了什麼,謝老夫人臉上的笑容便勝過了怒放的梅花,帶着無限繾綣的不勝嬌羞。謝義賢則是朗聲大笑起來。
沈夢璐輕輕漾開了笑,看來她的擔心是多餘的,辭官風波,似乎並未對謝義賢造成衝擊。或許,只要有謝老夫人在,再大的困難對謝義賢來說,都不是什麼問題。
見二老安好,沈夢璐也放了心,便準備悄悄離去,不想破壞了這樣的美好。可謝老夫人還是眼尖地發現了沈夢璐的身影。
“夢兒,你來了怎麼也不出聲?”謝老夫人喚住了正欲轉身離去的沈夢璐。
沈夢璐轉過身,朝着謝義賢和謝老夫人福了福禮,巧笑嫣然地坦言。“祖母,夢兒是見您與祖父琴瑟和諧,伉儷情深,不好意思打擾了你們。”
謝老夫人含笑望了一眼身邊的謝義賢,知道沈夢璐是看到謝義賢爲自己戴花的那一幕了。
“我們老夫老妻的,最不怕的就是叨擾,我們就怕冷清。我與你祖父,都盼着你和鄞禎多來打擾呢!”謝老夫人上前拉住了沈夢璐的手,心疼地嗔怪。“你這丫頭,這樣的天,怎麼獨自跑來了?”
天空雖然放晴,可殘雪融化,地面依舊溼滑,沈夢璐懷着身孕,總是令人不放心的。“你懷着身孕,可不該這樣四處亂跑。”
沈夢璐勾勾嘴角。“祖母放心,夢兒會照顧好自己和腹中龍嗣的。夢兒就是在沐王府待厭了,便來祖母這串串門。”
謝老夫人拍了拍沈夢璐的手背。“你啊,就是太不注意了。”謝老夫人自然明白沈夢璐是不放心謝義賢和自己,這才特意大老遠趕了過來。
“外面寒涼,走吧,我們去花廳喝茶吧!”謝老夫人慈愛地道,又回頭看了一眼謝義賢,“侯爺,您該爲妾身抄佛經去了。”
謝義賢和顏悅色地望了一眼沈夢璐,知道謝老夫人故意支開自己,是有體己話相對沈夢璐說,便也不堅持。“待老夫送夫人和夢兒到了花廳,老夫便去書房。夫人放心,老夫一定準時完成任務。”
花廳裡早早生起了暖爐,也已備好了花茶和點心。謝老夫人拉着沈夢璐在軟榻上坐下。
“夢兒,你不用操心我與你祖父,放心吧,我們都很好!”知道沈夢璐牽掛他們,謝老夫人主動寬慰到。
雖然謝義賢此次辭官受了莫大的委屈,可是不管怎麼樣,這場風波能這樣輕鬆過去,而沒有演變是一場浩劫,這總歸是菩薩保佑的事情。
明德宗限制了他們的離京時間,這也不全是壞事。至少他們能一家團聚過個好年,至少他們能看到謝子淵和謝長安安然無恙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