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信、莽撞、永不思考、發人來瘋,瘸子在心裡評論。而他用斧子回擊:抑鬱、自閉、多疑、坐以待斃的癟犢子玩意兒,最要命的,砍樹的根本沒操心我的嘀咕,他只費力不讓樹倒下時砸到他的兄弟……他是山妖,愛惜他的樹木兄弟。
後來瘸子不再腹謗了,於是他看見野豬的兇猛,豹子的敏捷,熊羆的豪雄和靈長目的智慧……瘸子多想這樣使用他的生命。
瘸子呆呆看着那場人與樹木的舞蹈,急促而不失韻律,迷龍踏着一種伐木者獨有的舞步,移動於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半圓之上,讓他的斧刃每一下都精確地揮擊在他的目的上。他像是解牛的皰丁,看着他忽然明白他身上的紋身爲什麼是花瓣與蒼龍,粗獷與細膩的姻緣。
迷龍將他的斧子砍入了地裡,開始擁抱他砍的那棵樹,看起來幾乎是在與樹親嘴,別誤會,他只是在瞭解那棵樹將倒下的方向,然後他用膀子撞了兩下,以讓這個方向更加確定,然後他在切口上打了楔子,然後退兩步,拿起斧子,用斧背揮了大半個圈敲擊在樹幹上。
樹木倒下時夾着迷龍歡快的聲音:“~順~山~倒~嘍~!”
這個順山倒的樹梢就砸在瘸子身前兩尺之地,枝葉和土屑草葉飛濺,一瞬間我的天地像要坍塌。
迷龍大笑,“完啦完啦完啦!完犢子啦來不及啦!哈哈!”
那傢伙猿猴一樣從剛坍塌完的天地那廂蹦躥過來,爲了過路方便還順手推了瘸子一把,其實他根本沒擋着他,瘸子往後一退摔在草窩裡,他顧自跑出林子去了。
他茫然坐在草窩裡,身邊站着同樣茫然的郝獸醫。
郝獸醫仍茫然站在他的旁邊,瘸子就勢那麼坐着,茫然看着已經被迷龍清空了一小片的林子。
而這時迷龍已經帶着他的狗腿子兼苦力們回來,他們手上拿着刀、鏟,鎬,連喪門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現在都徵用了。
迷龍指揮着他的狗腿,“速速地快着點!你們幾個把樹枝子都砍了!”他劈叉兩刀砍掉一截枝枝,並特意留着枝幹接合處尖銳的頭,“這個要留着,老子沒多少釘子。梢頭的枝葉別砍光了,老子要好看。你們幾個,這邊!”
他一手劃定了拿鏟拿鎬的幾個,瘸子不得不承認美與教育無關,是在每個人心裡的,他一指就指定這片空地間最漂亮的地方:“跟這刨坑!”
剛纔的伐木場立刻成了揮傢伙大幹的勞工場。瘸子發現他身邊的郝獸醫消失了,然後發現他也跟豆餅們擠一塊拿把小刀在清除枝梢。
迷龍現在又在敗家,他在分解他的推車,以得到必須的釘子。那掛車在他斧子的敲擊下分崩離析,車上貨散了一地,迷龍一邊拔出其中的釘子,一邊衝着路那邊他的家諂笑,招手。
雷寶兒陰着臉過來,迷龍用糖果諂媚他,“叫爸爸。”
雷寶兒回答:“兔子。”
迷龍哈哈大笑,高興得像被人叫了一百聲爸爸,現在他有膽對從沒正眼看過的妻子喊了:“老子去幹活!要不要瞧瞧你家老爺們兒幹活?!”
他並沒等待回答,因爲他時間很緊,他抓着滿把長釘躥回他幹活的地方。
瘸子待得也實在不是地方,進出必經之道,於是有人在後邊推他的屁股,他低頭看着一臉戾氣的小霸王雷寶兒。
“我過去。”他說。
瘸子又站回了他曾摔倒的草窩裡,雷寶兒後邊是迷龍的老婆,儘管瘸子根本還看不清她長什麼樣子,但已經在心裡暗稱她爲迷龍的老婆。比起他的訥訥來,其他的丘八們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悄沒聲地給這母子倆讓出一條道來。
迷龍正在錘打他一手造就的棺柩,沒木工架子不要緊,他的苦力們把截好的原木段擡上位置,然後那傢伙全憑蠻力用斧背敲砸上去,說他全憑蠻力也不對,那傢伙算計着每一段木頭的粗細,只是你根本看不出他在算計。砍去枝丫後原木上的尖銳突起是他的楔釘,他精確地靠着這些,只在最重要的着力處才敲上個寶貴的釘子,把一副棺柩敲得嚴實合縫。那傢伙前後左右地忙着,在關鍵處補上幾下,你簡直可以相信他在一個小時內連房子也蓋得出來,並且還能精益求精地對他的苦力們進行挑釁,“這木頭誰砍的?你胳臂跟大腿一般粗嗎?你脫了褲子比比?”
他這會兒是絕不會浪費時間在嘴上的,說着罵着自己去挑剛砍下來的木料。他把一整段幾米長的原木豎起來上肩,回身時便發現小人雷寶兒正在他身後仰望。
迷龍說:“叫爸爸。”
雷寶兒答:“弟弟。”
迷龍又一次美得哈哈大笑,“康丫,抱你家大爺上來。”
康丫愣了半晌神兒,纔想明白大爺乃雷寶兒是也,他悲苦地把雷寶兒抱到迷龍扛在肩頭的原木上。迷龍一手扶了原木一手扶了雷寶兒的屁股,雷寶兒顯然很滿意這樣的待遇,居然就讓迷龍這樣一直把他扛到棺柩邊。
然後郝獸醫把雷寶兒從迷龍肩上抱下來,順便被雷寶兒扯走了幾根鬍子。迷龍小心地把那大段原木放在地上,那是怕傷着雷寶兒,他開始就地取材,這回嚴絲合縫上了。於是迷龍開始他進一步的修飾,一手蛇屁股的菜刀,一手喪門星的砍刀,前後左右地走着,砍掉削掉或者砸掉任何一根有礙觀瞻的樹丫樹瘤。雷寶兒也拎了把三八刺刀——對他來說那是雙手劍,跟着迷龍顛着轉着幫倒忙。
瘸子瞄了眼迷龍的老婆,她站在遠離了我們的地方,他仍然無法看清她,但能確定她一定在看着那個在陽光和莽林中蒸騰着熱量的男人。不論之前曾遭遇過什麼,現在遇見這樣一個男人當是她和雷寶兒的幸福。
迷龍抱起了那具屍骸,之前他已經儘量地把這個他不知該如何稱呼的老人給打理乾淨了輕輕地放進了棺柩,他小心地搬了下死人的頭顱,以便讓頭顱能就上他墊在下邊的毯子卷,那是個讓人感動的動作,因爲他居然能擔心死人躺得舒不舒服。
迷龍直起了身子,又盯着他老婆的前公公看了兩眼,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合上。”他拉開了嗓子,“蓋棺嘍!”
同時迷龍的老婆也就跪下了,同時拉着雷寶兒也跪下磕頭。他們沒有聽見哭聲,不知道迷龍的老婆是個什麼人,但絕對絕對不是一個愛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