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低聲說:“你能不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
迷龍開口,我們發現他在這一瞬居然變得粗嘎和磕巴起來,“你……你那啥……從哪兒來?”
他開口了,其他人也清醒了,他們也又可以笑鬧了。
不辣說:“東北啊!哈哈,緬甸他東北的!”
其他人在笑,連郝獸醫也笑,他們竭力用這樣粗野的笑謔來排遣迷龍帶來的悲傷。
但迷龍從掉過頭那一會兒就對我們單方面喪失聽覺了,“你兒子?”
女人沒擡頭也沒回答,而迷龍遲疑地伸了手想去摸那小孩子的頭,不管是幾天還是一週的顛沛流離都足可以把那麼一個本就很淘的小傢伙逼成小野獸,他爪子揮了一下,迷龍手背上多了幾道撓印。迷龍珍惜地用嘴吮了吮傷口,也不知道是惜自己的血還是惜那幾道傷痕。
“你丈夫呢?”迷龍問。
蛇屁股替女人回答:“死了唄。一頭擔子不好挑,迷龍,要不你已經有掛車了,你湊合着再來一挑子?”
瘸子他們並不覺得好笑,但是他們還是在笑。
那女人低着頭,都沒人能看見過她的臉。瘸子能肯定那是出自尊嚴而不是羞澀,她有那種默默承受傷痕的自尊,因爲迷龍發了半天癡,伸手像是想撩開她頭髮看一眼時,她不是羞澀或驚恐地搪開,而是堅定地抓住了迷龍的手放回原處。
迷龍的手指上拈着一片草葉,那是從她頭髮上拈下來的,瘸子確定那女人在她的頭髮下看着,她也看見她的兒子兼保鏢立刻一腳踢在迷龍的膝蓋上,而迷龍照舊哈着腰直着腿,保持着他虔誠的姿勢和看見上帝的表情。
“我那個……拿掉這個。”迷龍讓手上的草葉落地。
女人問:“你能不能幫我喪了我的公公?”
迷龍問:“你能不能嫁給我?”
他們啞然了。瘸子啞然了一會兒後,一拳錘翻了康丫正仰脖子在喝的水,讓水灑了他一身。瘸子開的頭讓他們使勁地笑,而瘸子瘋狂地笑。
瘸子一邊笑一邊揉着他確實在發痛的肚子,一邊抹平他的笑紋。
那女人特意等到衆人笑完了才說話,因爲她的教養讓她不習慣以大聲來壓過笑聲,“我公公給自己做了個生柩,才三寸厚就連房子一塊被燒了。如果你能給他三寸厚的棺柩,可以。”
迷龍說:“我能啊。不過你別聽岔了,我說的是你嫁給我。”
顯然那邊並沒聽岔,因爲她的回答毫不猶豫,“如果你能帶我們回中國,給我們個家。我就嫁給你。”
迷龍因這要求的輕易和艱難撓了撓頭,“那可不唄,我又不想娶個外國人。”
於是那女人提出她的最後一個要求:“如果我死了,你也能好好對雷寶兒。我就嫁給你。”
迷龍在她剛說出最後一個字便開口了,他根本是毫不猶豫的,而衆人已經因那兩個混蛋認真到只能當作戲謔的對答而徹底安靜。
“就算你不死,我也會好好對雷寶兒。就算你不嫁給我,我也要帶你們回中國。就算我死了,我也要讓我屁股後邊這幫子混蛋玩意兒帶你們回中國。”
女人說:“那我嫁給你了。”
迷龍直起腰來,看着狼牙般的山勢中細長如帶的怒江,看着南天門頂上那處被樹藤樹根爬得光怪陸離的巨巖和其上的巨樹。
剛辦成人生第一件大事的迷龍長長地吁了口氣,還沒及轉身就對其他人嚷嚷:
“有家巴事兒沒有?!”
瘸子他們在同時扮演着傻子和啞巴。
迷龍先把他訂下的家庭放在一邊,邁過山路走向衆人,山風吹着很輕快,他回來時比過去時快了至少五倍。
他們仍在扮演着傻子和啞巴。而迷龍幾乎是在以一種詠唱調和他們說話。
“傢伙事呀傢伙事?誰有他媽的傢伙事呀?”
“什麼是傢伙事?”阿譯問。
迷龍做了件以前會嚇着我們的事情,他摟着他從不願接近三尺以內的阿譯搖晃,但瘸子等人現在已經沒空去驚奇這個了。
“刀啊,鋸子啊,刨子啊,斧子啊,銑子啊,做棺材的那些!”
瘸子問他:“……你以爲我們要在這歇一週嗎?連吃帶盹一個小時,你做副棺材?三寸厚的棺材?”
迷龍現在開始搖晃瘸子,讓他清晰地聽到自己的牙牀在撞得發響,“所以要趕緊的啊趕緊的!趕緊的啊!”
他們仍在發呆,而迷龍很快爲自己想到了加快速度的辦法,他一伸胳臂,展示掛了半腕子的手錶,“把你們能用得上的傢伙事都交出來!一件傢伙事,換我一塊表!”
對我們這樣一羣混蛋來說,利誘大過其他任何衝擊,而一隊這麼大人馬工具多少還是有一些,刨子銑子是沒有,工兵鏟、鍬、斧、刀甚至是鋸倒是在地上扔了一堆,其中夾雜着喪門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
迷龍一屁股蹲下挑揀着,他絕不在乎這樣一件簡陋的工具要他付了幾百倍的代價,斧子、鏟子、方頭鍬什麼的被他抱了滿懷,然後順手把他所有的表都如搓泥一般地捋在地上。
其他人愕然地看着,並沒人想起去撿,而迷龍一次扛着至少四件工具進入路邊的山林時先向他們呲牙一樂,然後對着路那邊那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的家庭嚷嚷。
“三寸厚!少半分就地閹了我!”
衆人鬱悶地坐在路邊,從康丫那裡撬來的兩個罐頭已經打開,但沒誰想去吃,實際上他們中間的康丫和不辣已經消失,他們也鑽到林子裡看熱鬧去了。
一個從路邊山林裡傳來的聲音一直敲擊着我們,那是迷龍用斧刃砍擊樹幹的聲音,急促、有力,幾乎與人的心跳同步,間或伴之以迷龍快意淋漓的叫喊聲。
“順~~山~~倒嘍!”
然後衆人就聽到一個龐然大物倒地的沉重聲音,而又一截樹的尖梢在他們身後的林中消失。
康丫和不辣深一腳淺一腳從迷龍砍樹的林子裡顛了出來,老粗對這事的免疫力強過瘸子和阿譯、郝獸醫這樣的,但仍有些茫然。
“罐頭開啦?有筷子的沒?”康丫問,但那純屬心不在焉的廢話,他也是說完了就自己去樹上折筷子。
不辣讚歎道:“烏龜王八出孃胎時大概就是個砍樹的,山妖呢……你們開兩罐頭,他砍了四棵……”
“迎~山~倒~嘍~!”又一聲巨響,又一塊樹梢自我們的視野中消失。
康丫數着:“五棵。”
瘸子實在再按捺不住,起身走入康丫不辣剛出來的地方,並發現郝獸醫也跟在他的後邊。
看着那個在林子裡埋頭猛幹的傢伙,那傢伙把上衣脫了纏在自己的腰上後,仍像個剛出籠的包子一樣冒着熱氣,但除了熱氣之外沒有任何別的能讓人聯想到包子,他幾乎是同時使用着四件工具,在猛力的揮擊後在切口上釘入楔子,再用斧背把碗口粗的樹按着他要的方向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