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迷龍的一聲嚎叫震得瘸子僅有的幾分睡意也沒了,“你就是我跟路邊撿來的一個臭娘們兒!別他媽那麼瞅我!我還動手啊!老爺們打老婆不揀日子!”
又一次震動,這回瘸子依稀聽到了拳頭着肉的聲音。迷龍老婆不是個哭天搶地大吵大鬧的主,所以衆人能聽到的都是迷龍單向的嚎叫。
“我就喜歡跟這兒待着!咋的呀!這就都癟犢子玩意兒啦,咋的呀!癟犢子玩意兒都我弟兄,我們一塊兒生來死去時還沒你呢!不服咋的呀?走啊走啊!攔你我是你生的……”
又一次震動中不辣和蛇屁股鑽了進來,兩人臉上末日般的一種亢奮。
“打起來啦打起來啦!這個好看,他兩個還不光會在牀上打呢!”
“東北老爺們發威啦,發雌威,哈哈。”
瘸子衝他們噓着,以免干擾下邊的進行時,迷龍正讓衆人面面相覷。
迷龍換了口氣,“……噯,我沒攔你啊。我話沒說完啊。我說天亮了你走啊,兒撒半句,攔你我是你生的呀!我說你不是我老婆啊,可雷寶兒是我兒子啊,要走你走啊,我兒子留下啊,兒撒半句,要攔你我是你生的啊!”
這真是荒唐得讓衆人笑都笑不出來啦,在又一次的震動中喪門星牽着雷寶兒進來。
喪門星說話的口氣跟郝獸醫一模一樣,“噯呀這不好。小孩子小孩子。”
小孩子一點兒不在乎,找個軟和地方倒頭就睡,他已經很熟練,倒是衆人在看着小孩子發愣。
不辣疑惑地說:“我說,他媽捱揍,他怎麼一點兒不在乎啊?”
瘸子說:“吃了痛的喊得最響,所以,捱揍的不一定是迷龍他老婆吧?”
於是衆人嘿嘿哈哈地傻笑。阿譯整個晚上像平時一樣有欠投入,木木楞楞不知道想着什麼。
那晚上衆人又沒睡好,因爲那兩口子吵了一夜,但是衆人很高興,因爲有人比他們更不高興。
一個妻子不願意丈夫與整羣不事創造,也沒有破壞能力的廢物爲伍而已,她想走。於是衆人一直嘲笑着她的長頭髮與短見識。
天快亮了,衆人東倒西歪地在屋裡,蹺着腿,哼着曲,伴和着他們看不見的迷龍一迷龍的叫嚎現在已經改成了帶着幽怨的哭腔哭調,“……我沒打你啊。你說,你看看我。你說我那叫打嗎?”
衆人鬨堂大笑着,因爲不辣正跪在地上,給迷龍的聲音配着姿態。
“好吧,是撣了幾手指頭。你沒見人都要死啦。那是我副射手。”迷龍說。
瘸子說:“他知道他副射手的名字嗎?”
“我憋得慌啊。姑奶奶,都想走。可去哪兒?單你我也好說了。可咱還帶着孩兒。”聽起來迷龍簡直是哀求了。
蛇屁股替迷龍找到一個辦法,“要飯咯。”
不辣說:“這兵荒饑荒的,誰嘴裡能有多餘飯?豆餅可就是要飯要回來的,看那樣。”
蛇屁股說:“迷龍會搶咯。”
“帶着婆娘和伢崽?”不辣問。
瘸子幹滯地興笑。
禪達是怠惰的蜘蛛網,收容站是結網的蜘蛛精。虞師不擔心逃兵,因爲全師都是飄泊的外鄉人。逃跑是餓死。除了這沒人會給一干一稀的每天兩頓。掙扎是徒勞,衆人最後學會的是把蛛網當溫牀,甚至擅長了從中找些古怪的樂趣。
瘸子的表情忽然僵硬了,其他幾個傢伙臉上也是同樣古怪的表情,因爲他們很清楚地聽見迷龍的聲音。
“成。那就走。你覺得你男人在這裡不像個男人,那就走。三個外鄉人,三個扎一捆,三個成一家,三個死一堆。你要的,好。你要的,你逼的。”
衆人沉默,瘸子想其他能聽得見迷龍他屋裡的人也一樣在沉默,迷龍也在沉默,這裡的晚上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安靜過。
然後衆人聽見迷龍說:“那就走。”
他大概是用狠狠的一拳或者一腳結束了這場爭執。衆人又感覺到一下震動,然後是那邊在拿盆拿桶,重重地開門關門。迷龍出去洗他的澡。
衆人呆愣着,那麼現在不光是死一個了,還要走三個,也許是再死三個。
迷龍在他慣常用的那個角落,用打來的涼水沖洗着自己。迷龍他老婆給他拿來他忘拿的布巾。迷龍沉默地接了,他老婆沉默地走開。
瘸子看了一會。輕聲地走過去。
瘸子說:“噯,迷龍。”
迷龍回道:“噯,弟兄。”
瘸子因這個實在少見的稱呼而愣了一下,迷龍轉過身來。如果不是心裡抑鬱着什麼,瘸子很可能就着迷龍轉過來的臉笑出來,那老兄臉上清晰的幾道撓痕,瘸子撣了眼迷龍正進屋的老婆,同樣的災情慘重,迷龍的撣了幾指頭足可以叫一個女人臉上有了青腫。
迷龍因此有些赧然,“娘兒們失了管教,着實讓弟兄們笑話。”
“得了。有你們在,弟兄們每晚上纔有點兒事做。”
這個迷龍倒絕不會赧然,“嘿嘿。那就好。”
瘸子默然了一會兒,即使就迷龍的粗神經,也知道他們要扯的絕不是這個。
“當真的,迷龍?”瘸子問。
“真的。我衝頭一晚上了,冷水一激還真的覺得就是真的。你說我整啥玩意兒來了,照着羣苦大力欺軟欺硬,被喝豬似的跟人混兩頓一干一稀?命都不要過,還圖這三三兩兩散碎賞銀。那就還不如怕老婆,被老婆撓個滿臉花是不是?嘿嘿。”
瘸子瞧着,無論怎麼看那個三十八歲的笑容都比他這個二十四歲的要來得年青,於是瘸子毫無愉悅地強笑,“把丟人事拿出來說就不丟人啦?你那叫怕老婆?怕老婆的把老婆打作豬頭胖臉?”
迷龍嘿嘿一笑,“就是撣了幾指頭。”
瘸子說:“哪個手指頭?剁了吧。”
迷龍便伸出一個巴掌比了一下,順便在自己臉上扇了一記,表示一種並無自責的自責,然後他開始擦乾自己。
自從有了老婆,迷龍成了衆人中間最乾淨的人,他每天把自己把自己洗得像個色迷迷的香寶寶,現在這種乾淨有了別的意思。
迷龍邊擦邊說:“豆餅要死啦,他旁邊有個獸醫了,我要再擠過去就是裝。我不愛裝。以前沒對得起他。也就不要到了這時候裝犢子。以後我再碰見這種人,要對他好,這不能假惺惺叫還債,不是他可憐我就欠他,對不對?是我做人做得學了個乖。你說對不對?讀書人,說說你的見識。”
“我沒這個見識,書裡讀不到的……你也沒覺得我有見識,這話是說給我們聽的。”
迷龍幾乎是溫和地興笑,“我是瞧你們不說,不說。可照着要把自己憋死了整。人是比畜牲聰明點兒,可不是聰明在能把自己逼死。對不對。傻得跟土豆燉一鍋。”
瘸子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