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走到江鬆的身邊,看着他在路邊的水窪裡喝水,以潤澤早已破了的嗓子。
“你想幹什麼呢?”瘸子問他。
江鬆樂着,他現在如果不喊的話,聲音就像破風箱,“我有我自己的軍隊啦。”
瘸子質疑道:“就算你真拉出一個團來,等回了你說的家,你還是團長?”
“那也叫做過了。回頭我有得吹了。”
瘸子忽然間熱淚盈眶,那不是感動,而是源於路邊飄來的青煙,每一個膽敢從這裡走過的人都被薰得熱淚盈眶:一個傢伙在路邊的林子裡堆了一堆巨大的樹枝在燒着並且已經燒完,那些根本還飽含水份的燃料燒出了足夠薰死人的青煙和一大堆的黑灰。死啦死啦深一腳淺一腳走向那裡時,縱火的傢伙正在對着灰堆磕頭,然後從灰堆裡撿出什麼用一塊還算乾淨的布包上。
江鬆問那個傢伙:“噯!幹什麼呢?報訊通敵啊?”
縱火的傢伙是一口衆人來時已經熟悉的雲南腔,“我燒我弟弟。”
江鬆和瘸子看着那傢伙把他們置若罔聞地放在一邊,從灰堆裡把薰得漆黑的骨殖撿入他的布包。
江鬆說:“你這燒的,隔三座山日本人就看見我們了。”
縱火的傢伙糾正江鬆道:“沒三座山。日軍前鋒就跟在我們後邊,能咬一口咬一口,我弟弟就被他們咬死的。”
於是江鬆撓着頭替人計劃着:“背不動了?燒了好帶回家?跟我們走吧,我們回雲南。”
那傢伙沒什麼反應,他脫光了上身,把那個裝滿骨殖的包貼肉束上,然後再把衣服穿上,“回川。這邊山風傷人,我弟想回川,我從小跟我爸來雲南跑馬幫,我媽跟弟弟在四川,好容易在緬甸剛見着面。”
江鬆想了想,問那個傢伙:“…要不要宰幾個咬你弟弟的傢伙?”
那個一直無精打采的傢伙忽然有了精神,拿起他放在一邊的槍,瘸子不得不注意到他是爲數不多把自己的武器保養良好的傢伙,並且他還有一柄紅布條束把的長柄砍刀。
衆人站在路邊,從他們的大隊中募集願意參與這場小戰的兵力,不辣已在他們之中,蛇屁股不知從哪裡又找到一把菜刀,非常不忿地偷着和燒死人傢伙背後的砍刀比量尺寸。其他人看着隊尾的迷龍,他們還需要一挺機槍。
那傢伙和他的掛車、以及和他的新狗腿子康丫等人,以及掛一臉後孃所養表情的豆餅,一大嘟嚕子已經落後,因爲他們忙着打劫路邊一輛被日軍火炮擊毀的卡車,那車已經被潰兵蒐羅過很多次了,迷龍們接近一無所獲,於是陰着臉跟上隊列,並且在看見其他人時臉色顯然更陰。
江鬆問迷龍:“小日本來了。想反咬一口嗎?咬跟着我們咬的日軍。”
迷龍看了他一會兒,“咬完了還接着撤?”
“明知故問。”
迷龍於是開始撓他的肋骨,他又成我們中間把軍裝穿得最不像軍裝的人了,敞着懷,又撕掉了袖子,“那就不去了。我又有錢了,這條小命還是留着給自己玩合算。”
江鬆激迷龍,“你是想死呢?還是怕死呢?”
迷龍並不上當,“我怕被人忽悠死。”
於是江鬆把自己的槍扔給一個願去而沒武器的兵,去迷龍的掛車上拿了機槍,順便又拿了幾個彈匣。他掃了一眼迷龍,被人拿走了曾經心愛的機槍,但迷龍的表情幾乎沒什麼改變。
“我們走吧。煩啦三米之內,我知道你是傷員,可你比這位還好點兒,這位活死人大爺。”江鬆說。
即使是康丫和豆餅都覺得羞愧,但活死人迷龍仍在撓着他的肋骨。瘸子看了他一眼,然後衆人跟着江鬆鑽進路邊的樹叢,瘸子有種想盡量遠離迷龍的感覺,而瘸子回頭時迷龍他們也已經開路,他們也想盡量遠離衆人。
江鬆帶着瘸子他們埋伏在林中,他的損德讓他照搬了日軍的做法,他和大部分人是爬在樹上的,用乾糧袋或背具做了射擊依託。潰軍已經過完,林外的公路現在當得上死寂。
瘸子不在樹上,他和一組人倒伏在叢林中,卡車和火炮的殘骸之間冒充死人。
瘸子被命令扮演戰死在緬甸的同袍之一,這是美差,不用爬樹,膽子大的甚至可以睡覺。可瘸子一直瞪着林梢上的天空,惟恐自己真的死了。瘸子一直覺得自己已經被那輛日本坦克殺死了,現在是他不知所謂的軀殼在遊蕩。
迷龍怕被忽悠死,瘸子同意。暈忽忽衝上第一次的戰場時,他立刻明白一件事,唯一擁有的只是他的生命,如何支配它,是個巨大的問題。肯定世人怕的不是死,但支配自己的生命是每個人的渴望。
瘸子仰天躺着,看着樹上的死啦死啦做了一個手勢,然後連他也聽到枝叢沙沙的輕響:銜尾的日軍斥候終於出現。
衆人開始對那些只知注意林外的大路,而對身邊的樹梢和屍骸毫無防備的日軍射擊,步機槍、手榴彈、刺刀,死啦死啦相當陰險地只管用機槍攻擊隊尾,把日軍的退路封殺。
順利之極,潰軍一直的無所作爲是他們最好的掩護。日軍的斥候從此學會不再出現於衆人的視線。
最後兩個日軍逃跑,他們想要射擊卻無法射擊,因爲那個燒他四川弟弟的雲南佬拔出他的砍刀衝上去攔住了衆人的射界,他們看着他在狂奔中劈翻一個,第二個跑得賽兔子,但云南佬真是隻打雷不鬆嘴的王八,他幾乎追出衆人的視野。
瘸子拿槍瞄着,他槍法還可以,可以把那個一直被雲南佬叼着尾的日軍幹掉。
江鬆攔住瘸子,“別打。別打。我看他能跑多遠。”
於是雲南佬一聲不吭把第二個砍翻了,然後一溜小跑回他們正在收隊的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