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醫划着了火,於是一片刺刀面上映着康丫模糊的臉。
他說:“還是看不清。”
然後他死了。
不辣把康丫敞着的衣服掖了掖,扣上釦子。
衆人不傷心,因爲知道今晚或明天他們也會去同一個地方。
但不辣想把埋了康丫,滿地屍骸無人顧,他這要求不算合理,但他們決定給康丫以此殊榮,管不了所有人,不辣也只記得他沒能埋上一個哥們兒要麻。
彈坑是現成的,他們選擇了一個能望見東岸的地方,康丫已經平靜地躺在裡邊,衆人開始蓋上土層。
郝獸醫說:“入土爲安,入土爲安。煩啦啊,你很會說話的。”
瘸子知道那意思,便挺了挺身子,“康丫康有財,你一事無成,踢過鬼子的屁股,可小鬼子跑了,摔過一手榴彈,鬼知道,也就是你才知道,有沒有炸到敵人,你救過傷員,可他死了,還做了你的枕頭。你什麼都要,可不知道要什麼,你最後說的是看不清,然後你就死了。你是我們的弟兄,很多弟兄中間的一個。”
不辣和蛇屁股半截就已經聽出不對,也知道瘸子腿上有傷,他們連拍帶敲着他的腦勺,但他仍堅持着說完了。
不辣說:“連死人你都要損啊!”
“小孟沒口德,他以爲這叫不說假話。白眼向人,白眼向人。”郝獸醫說,繼續開始蓋土之前摸出他的罐頭,然後老沒正經地把罐頭拋進了坑裡,“羊肉,康丫,山西的綿羊。”
不辣不咋知道尊老愛幼,踢了他一腳,“連死人你都要騙啊?”
看見郝獸醫那雙全無戲謔之意而只有悲傷的眼睛時,他們就都不再說話了,掉頭訕訕地打算閃人。衆人轉身時炮彈又開始落下。
迷龍大叫:“副射手!副射手又死剁頭啦?!”
江鬆舉起了他的長槍示意,一邊用他的短槍射擊,“第十五次!”
他們回頭,攙起郝老頭兒逃離這片無遮無掩的土地。
炮彈落下。
硝煙散去,衆人用充血的眼睛看着又一次退回了山腰林間的日軍。在他們周圍,十個死人裡邊可能纔有一個活人,這個不知道算不算一個團的團,又削減回了他們在緬甸剛發家那會的德行,一百多人。
衆人在一片瘡痍到像是破爛的土地上,即使硝煙飄散後它看起來仍然象是月球。迷龍和豆餅已經是撅着腚在焦土中尋找散落的子彈,他用的布倫式是英制七點七毫米口徑,和很多人是不一樣的,可即使這樣也只能蒐羅不到一匣。
豆餅看見一發子彈,他先撿了另一發,回身時那發卻不見了。豆餅看着衆人幾個一臉詭秘的笑容不大敢惹,只好捅迷龍的屁股。迷龍轉過身來,順着豆餅的視線瞪着他們,“吐出來!”
他首當其衝地便衝向瘸子,這真讓瘸子又冤又好氣,“你小子,以兒子之心度爸爸之腹!”
迷龍醒悟過來,便瞪着他們中間話最少的喪門星,那傢伙向來一臉說不清是堅忍還是憨厚的東西,但被迷龍越看越可疑,往下喪門星被迷龍在身上搜索着,被迷龍癢癢得哈哈大笑,“不是我!真不是啦!”
迷龍不管那個,直到身後“砰”的一聲槍響,迷龍被一發子彈砸到了頭。迷龍怪叫一聲跳了起來,那聲槍響學得太像,由不得他不驚恐。
然後他明白了這是某個傢伙學的,豆餅撿起那發衆人用來砸他的子彈,而迷龍瞪着我們所有人尋釁,“誰整事兒?誰幹的?”
“阿譯乾的!”瘸子說。
迷龍也知道那是最不可能的人選,阿譯看起來臉又青又白的難堪之極,不知道是期待還是害怕迷龍向他撲過來,而迷龍呸了一口,顯然沒有跟他鬧的興頭。
瘸子成功地製造了這次冷場,和人渣們一起哈哈大笑。而江鬆此時又一次舉起了他該死的步槍。
瘸子躥了起來,“第十六次!”
不知道該說他們驚弓之鳥還是訓練有素,打到現在還能喘氣的也都就剩油子了,趴的趴,躲的躲,全夥子立刻做了老鼠和猢猻。
但並沒有爆炸和步兵襲來,幾秒鐘之後他們從彈坑探出頭來,江鬆拿土坷垃擲我們。
“援兵來啦。”他的口氣淡然得道像有一隊無所事事的友軍要從他們平安無事的軍營外過路,並且他們並不存在的電臺早已通知了他們。
於是衆人從坑裡探出了頭,像伸長了脖子的鼴鼠一樣去看對岸。
在東岸陣地上發生的事情他們似曾相識,軍車風馳電掣地在陣地停下,軍車上跳下的士兵同樣風馳電摯地衝向友軍的陣地,倒象是要攻克友軍。
從望遠鏡裡他們看見了熟悉的人:張立憲、何書光、李冰、餘治什麼的,自然也不缺坐在威利斯吉普上冷着臉的虞嘯卿團座大人。那幫恨不得在臉上寫上“驕子”兩字的傢伙們仍然肩着他們的中正式、花機關、湯普森、砍刀之類,手上仍然嫺熟地揮舞着他們的馬鞭,和着他們下屬的槍托和鞋底子衝進那座仍一無舉措的防禦陣地裡,然後把在陣地裡見到的任何一個穿軍裝的一頓暴打。
南天門上的衆人在大眼瞪小眼。
於是瘸子開始做他最喜歡的評論:“背黑鍋的倒黴蛋選出來啦。特務營向來自恃親信,親信這麼好做的嗎?飼料是不缺,逃命也優先,可上峰風水背了,扛不扛得動都得替扛。”
江鬆倒是忽然開始容光煥發起來,“找個豆子大的親信來扛,就是說上邊也知道戰勢緊急,沒空爭持。虞嘯卿又是號極能打的,這回臨危受命,東岸防禦有三分數了。”
瘸子問江鬆:“你不是說他死了嗎?”
江鬆受着瘸子的斜眼,他們中幾個被他從倉庫里拉扯出來的也多少有點兒惑然,但什麼也架不住那傢伙的無恥,他甚至較衆人還要正色,“這種謠言不要瞎傳-你與日寇同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