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車開始鳴笛,非常刺耳。彭長宜一皺眉,快步走到警車的駕駛室,嚴厲喝道:“關掉警笛!”
可能是他的聲音太過嚴厲,司機竟然嚇了一跳,慌忙就關掉了聲音。
吃過晚飯,郄允才把鄔友福、彭長宜留下,在賓館的房間,跟他們講了自己和三源、和石鐵匠一家人的故事。
在開始講述之前,他鄭重地說道:“可能,你們會爲我這趟尋人感到好奇和不解,尤其是小鄔,這是我多年深藏的一個秘密,說起來的一個不太光彩的故事。這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做的對不起別人的故事,我想通了,也不想把它帶到棺材裡,所以這次來三源,這也是我其中的內容之一。”
他看了一眼水杯,張明秀立刻端過水杯,放在自己的脣邊試了試溫度,這才遞到他的手上,老人接過來喝了一口,輕輕地咳嗽了兩聲,繼續說道:
“那還是在日本投降的前夕,我們對敵人進行了一次規模較大的有組織的偷襲,但是,由於叛徒告密,我們反而落進敵人的包圍圈,那場戰役相當慘烈,只突圍出二十幾人,直打到了天亮。我也和戰友們打散了,突圍出來後,邊跑邊打,到處是鬼子,我只好就往石師傅鐵匠鋪的方向跑,因爲我知道,只有跑進那片青紗帳,進了後山,就有了隱蔽的屏障。當時,石師傅家的那個地方沒有現在這麼多的住戶,西北方向都是青紗帳。我剛來三源的時候,爲了便於發動羣衆,就到石鐵匠鋪當了一名學徒工,後來,師傅看出我不是來實習的,就把我趕出來了,但是他卻保守住了我的身份秘密。由於我瞭解那裡的地形,知道鐵匠鋪的西面和北面就是一片青紗帳,過了這片青紗帳,就能進山,打了一夜的仗了,衣服什麼的也都撕破了,後面還有追兵,子彈也打光了,我當時無路可逃了,後面的敵人緊盯着我,一心想抓活的,我跑進鐵匠鋪,師傅就把我藏在柴房裡,這時丫丫正在柴房抱柴火準備燒火做飯。師傅二話沒說,扒下了我的衣服,戴上了我的帽子,就要出去,我怎麼能讓師傅爲我送死,就在我們爭持之際,傳來了咣咣的敲門聲,這時,大李師傅幾個人,爲了掩飾這聲音,就拼了命地輪着大錘,師傅對我說了最後幾句話,他說:小子,從你我認識你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幹什麼的,我轟走你,是怕你連累了村裡人,但我不是怕死的人,你現在答應我,娶丫丫爲妻,照顧他一輩子。當時丫丫也嚇傻了,不知說什麼好,師傅就命令我們在他面前跪下了,師傅衝我們笑了一下,就衝出門,然後翻上牆頭,而且單等敵人進來看見他時,他才往下跳,這時,就傳來了密集的子彈聲,幾個鬼子也翻牆追了出去,還有鬼子從院子外面追了出去。師傅很快跑進了青紗帳,往後山坡跑去,我和丫丫就趴在柴房後面的小窗戶上往外看,直看到師傅鑽進了深山,才鬆了一口氣。可是,剛跑進深山的師傅,卻和另外一小股鬼子相遇,敵人朝他開了槍,我們從後窗戶看見師傅中彈栽下懸崖了……”
老人的手有些哆嗦,聲音也開始變得顫抖,張明秀又給他端過水杯,遞到他面前,他擺擺手,不想喝,張明秀輕聲細語地說道:“潤潤嗓子,平靜一下吧。”
老人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水,鎮靜了一下,繼續說:“當時,丫丫嚇傻了,後來就哇的一聲哭開了,我抱着她,跟她說了一句話……”
老人有些說不下去了,屋裡安靜極了,彭長宜大氣都不敢出了。
老人哽咽着,說:“我就抱着她,跟她說,丫丫,才子哥一定會……會回來……娶你……”說完這句話,背過臉去。
張明秀從牀頭櫃的一摞手絹中,拿過一塊,遞到他的手上,他接過來,擦了一下眼睛,平靜了一會說道:“後來,小日本投降,我被調離這個地方,整編到了大部隊,參加了對國民黨的大反攻,轉戰到了東北,全國解放後,我就跟一名追求了我多年的女戰士結了婚。我爲什麼沒有回來找丫丫,因爲我跟師傅打鐵的時候,就知道丫丫暗戀着師兄大李,但師傅嫌大李是殘疾不同意,師傅死了,肯定丫丫會嫁給大李的,也就把這事丟在了腦後,誰知道,師傅沒死,被鄉親們救了,而且還固執地等着我,害得大李和丫丫都很大歲數才結婚,以至於他們的孩子都出生的很晚。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師傅至死都在記恨着這件事……”
他停了停又說道:“我真不知道事情會是這個樣子,心裡非常愧疚,我的命是石師傅救的,而我卻在他的有生之年沒有回來看過他,也沒有爲這個家做過什麼,現在想想我是多麼的自私……”
鄔友福聽了後,也震驚了,建國後,郄允才還擔任了一段這裡的名譽區委書記,而且他的事蹟也在三源廣爲流傳,他很奇怪,大李和丫丫居然也沒有找過郄允才,而且郄允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看來,郄允纔是有愧不好意思提這事,看來,多大人物,也有隱情啊!
鄔友福安慰他說:“您已經爲三源做了不少了,三源的每一個百姓都受到了您恩澤。”
“不能這麼說,我是爲三源做過一些事,但對丫丫一家人,我有愧……”
鄔友福很奇怪,天底下居然還有大李、丫丫這麼無私無慾的一家人,他就問道:“他家裡還有什麼人?
郄允才說:“這個我也不清楚,我只看見了他家的全家福,對了,小彭認識他的兒子,你問他。”
鄔友福就將目光轉向了彭長宜。
彭長宜點點頭,說:“我下來跟您單獨彙報。”
鄔友福聽他這麼說,就沒再追問。
彭長宜沒有在這種場合跟鄔友福說李勇的事,其實,在頭吃晚飯的時候,彭長宜已經將這個消息很巧妙地透露給了趙豐,因爲他知道趙豐是同情李勇的,但是彭長宜之所以這樣做,倒不是有什麼私心,他這樣做的目的仍然是然趙豐看好李勇,絕不能允許李勇在桃花節期間騷擾郄允才,而且他再三強調,如果出了事,就拿趙豐試問!
趙豐對這一情況相當驚訝,他說:“縣長,不瞞您說,根據我對他的瞭解,他如果知道還能攀上這麼一門高親,明天肯定會找到賓館去申訴。”
彭長宜說:“你可是不管桃花節,可以不管任何的工作,但是你必須看住李勇,這期間,絕不能讓他找到賓館,至於以後,就隨他去了。”
趙豐是何等聰明的人,他當然從這話裡知道了彭長宜的態度,就連連說道:“這個,您放心,我就是24小時把他拴在褲腰帶上,不讓他離開我半步,保證這期間不讓他給您添亂。”
彭長宜忽然問道:“那天去賓館的事,你問他了嗎?”
“問了,他就是想去找大領導申訴,不過,那時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父母和這個大領導還有這麼一段的淵源。”
彭長宜說:“他怎麼知道大領導要來?”
“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他從哪兒聽說的了,嗨,三源就這麼屁大的地方,縣城裡發生什麼事,鄉下都能很快知道。”
彭長宜在心裡笑了一下,他沒有就這個問題究下去,再次囑咐趙豐看好李勇,並強調這是政治任務!
晚上,彭長宜和鄔友福從郄允才的房間裡出來,彭長宜坐進了鄔友福的車裡,說道:“鄔書記,我剛纔在房間裡沒跟您彙報,大李的兒子是李勇。”
“哦?”鄔友福吃驚不小,隨後問道:“真的?”
“真的,他就在那張照片裡,而且我也問了老太太。”
由於李勇始終認爲自己被免得的冤枉,幾次找到縣委,想官復原職,甚至還四處揚言,如果不給他恢復原職,他就去錦安告狀。可是鄔友福始終沒有都沒他當回事,就因爲李勇緊跟徐德強的屁股後面轉,對黃土嶺礦山治理熱情非常高漲,正好有這麼個機會把他免了,恢復原職根本就沒有可能,告到哪兒也一樣。從上到下有許多在自然災害面前被免職的官員,他們去哪兒說理了,沒地方說理,因爲理只在一方人的手裡,就是當權者方,怎麼說怎麼是理,撤也是理,恢復也是理,不恢復更是理。
鄔友福不再說話了,他邊走邊低頭琢磨着什麼,到門口頭上車的時候,鄔友福說道:“你說,這個李勇會不會來找郄老。”
彭長宜說:“極有可能,我剛纔已經給趙豐打了電話,讓他看好他。”
鄔友福沒有多想,因爲李勇到縣委鬧的時候,就是趙豐把李勇接回去的。
說來好笑,第二天一早,郄允才又“失蹤”了,接到張明秀的電話時,彭長宜樂了,他說:“您不用着急,我知道他去哪兒了,放心,我馬上就去找他。”
彭長宜從海後基地,直接就奔了大李家,他進門的時候,正看見郄允才正坐在人家的炕頭上喝粥呢。
彭長宜笑了,說道:“您可真行啊,您在這兒不涼不酸地喝着小粥兒,又有人着急了。”
郄允才擡起頭,說:“你快也嘗一碗,是柴火熬的粥,城裡的煤氣竈再怎麼熬,也熬不出這糧食天然的香味。”
彭長宜笑了,說道:“我不吃。我問您,您怎麼又偷偷出來了,也不說聲啊?”
“哦,我忘了留字條了,那你快告訴她。”郄允才這纔想起來。
彭長宜笑笑,就來到院子裡,給張明秀打了電話。
哪知,張明秀卻說道:“彭縣長,要麼你把他立刻帶回來,要麼我馬上去接他,不要讓她接觸一些不該接觸的人!”
彭長宜很反感張明秀這句話,但是嘴上卻說:“好的,我馬上帶他回去。”
彭長宜感到鄔友福肯定告訴張明秀關於李勇的事了,不然張明秀不會上來就這麼說話。憑良心講,從大局出發,彭長宜也不希望在桃花節期間出什麼意外,明天就是桃花節了,彭長宜希望郄允才能留下來,順順當當地給桃花節剪綵,再有,鄔友福直到現在都沒有跟錦安報告郄允纔來的事,他還給鄔友福提過醒,但是鄔友福沒有撿茬,居然鄔友福不撿茬,自己就更不能單獨跟錦安市委說了。但是聽了張明秀的話後,彭長宜似乎感覺他美好的願望要落空,郄允纔有可能今天離開。
等郄允才吃完了一碗粥,彭長宜說:“郄老,您先跟我回去吧,有些事鄔書記要跟您彙報,如果您願意來,我再帶您過來好嗎?”
大李一聽,也說道:“既然縣裡有事,你就先回去,想什麼來就什麼時候來。”
郄允才抹了抹嘴,說道:“行,那我就先回去,完了事後我再過來。”
事情的發展果然如彭長宜所料,郄允纔回到賓館後,張明秀就跟他說要回北京的事,她不放心孩子。郄允才說道:“我都答應小彭,要給他們剪綵呢?”
張明秀兩眼紅潤了,她說:“剛纔我往家裡打了個電話,才知道兒子身體有些不舒服,今天沒去上學,剛一跟我說話就哭了……咱們出來都兩三天了,我……實在放心不下,如果再等明天剪綵,我都不敢想象我這一天一夜的怎麼過……您的心願也了了,還是回去吧,剪綵的事讓給錦安的領導吧,您就別搶風頭了好嗎?”
郄允才一聽孩子身體不舒服,,也就有些擔心了,老來得子,他平時就對這個孩子寵愛的不行,這會聽說孩子病了,也放心不下了,他說:“我不是搶風頭,是想幫他們一把,想讓他們來個開門紅。既然這樣,那就算了,那咱們今天就動身,不過,我要給他們題完字再走,這個我也答應小彭了。”
於是,郄允才就把今天要回去的決定跟鄔友福和彭長宜說了,彭長宜命人找來筆墨紙硯,郄允才就分別寫下了“三源桃花節”和“桃花節”兩幅字。然後又寫了一幅“革命之家”四個字,讓彭長宜轉交給大李和丫丫。
彭長宜說:“您放心,我一定裱好後給他們送去。”
這時,旁邊的葛兆國說道:“您老人家再給我寫幾個字吧。”
郄允才說:“寫什麼?”
“給二黑的公司題幾個字。”
郄允才一聽,放下筆說:“以後有機會再題吧,孩子病了,我們要趕緊往回趕。”
葛兆國看了一眼張明秀,張明秀說:“等首長回到家,再題不晚。”
郄允才頭走的時候,見身邊沒人,就跟彭長宜說道:“小彭,我是真心希望三源能在你的手裡有點起色,有什麼困難儘管去找我,這是我家的電話號碼和地址。”說着,就從兜裡掏出一張事先寫好的小紙條,交給彭長宜,彭長宜鄭重地接過來,見上面的居住地址,居然跟竇老是一個地方,也就是俗稱的紅星一號院。難怪他對三源沒去拜訪他有意見了。
這時,鄔友福走了進來,郄允才說道:“小鄔啊,我早上問了大李,他有個兒子在鄉政府工作,好像還有個職務,他們沒細說,我也沒顧得上問,如果是塊料的話,你就栽培一下,如果是個不成器的人,也就由他去了,這事你也別因爲我的關係而刻意去怎麼着。”
鄔友福說:“好的,我們研究一下。”
郄允才又說:“小彭,你給我照的照片洗好後一定要給我寄過來,就按我給你的那地址寄就行了。
彭長宜:“洗好後,我給您專程送北京去。”本來他今天想給老人把照片沖洗出來讓他帶走的,怎奈他臨時決定要走,就來不及沖洗了。
送走郄允才後,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彭長宜這才感到,爲什麼鄔友福遲遲不跟錦安市委彙報郄允纔來的事,那就是他根本就不想讓郄允纔給桃花節剪綵。桃花節,畢竟有他彭長宜的烙印多些,這是一,二是即便不是孩子的事,張明秀也會以各種藉口離開的,因爲,鄔友福在得知李勇跟大李的關係後,他肯定會擔心郄老知道什麼,夜長夢多,所以也會通過張明秀勸走郄允才的。
有的時候往往都是這樣,老革命本身可能不覺得自己怎麼樣,但是那些家屬,往往以英雄和革命過的身份自居,到是比老革命本身更能表現出腐化和霸道的一面,尤其像張明秀,可能郄允才的孫子輩也比她小不了幾歲,又給老革命生了一個八歲的兒子,還有鄔友福喝葛兆國這樣的高參給她出主意,她難免會滋生出人性貪婪的一面。郄允才年紀大了,她即便不爲自己想,也要爲孩子着想的,所以,保姆轉正的她,肯定想趁郄允纔在世一天,多爲自己和孩子積累財富的,不然,老革命離世後,她孤兒寡母的,要想在京城混,是很不容易的。她肯定會打着老革命的旗號去辦其它一些事的,尤其是三源的一些事情,這些,恐怕郄允才自己也應該心知肚明吧。但是他很依賴自己的這位小妻子,肯定對她倍加喜愛,不然不會這麼大年紀還娶妻生子的,對她也肯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走就走了吧,走了,有走的好處,萬一這期間出點什麼事,也是天大的麻煩。儘管彭長宜覺得他沒有給桃花節剪綵,有些遺憾,但是走了他也安心,省得生是非。
彭長宜回到政府大樓的辦公室。小龐早就把需要簽字的文件擺在桌上,等他簽完字後,小龐說:
“縣長,剛纔羿楠打來電話找您。”
“哦,她有什麼事?”
“沒說,就問您在嗎?”
“嗯,以後遇到這樣類似找我的電話,一定要問清什麼事。”
小龐說:“我問了,她不說。”
彭長宜沒再說什麼,讓他把齊祥叫進來,小龐說齊主任去桃花谷現場了。明天桃花節就開幕了,作爲政府辦主任,齊祥肯定會在做最後一次的檢查和佈置。
小龐剛出去,他桌上的座機就響了,他拿起了電話,是羿楠。
羿楠說道:“彭縣長,我有緊急事找您。”
彭長宜說:“請講吧。”
“不行,見面說。”
彭長宜皺了一下眉頭,說:“那好,你過來吧。”
“不能在辦公室說。”
彭長宜又皺了一下眉頭,心說,一個女孩子家,怎麼總是這麼自以爲是?就說道:“羿記者,我很忙,你的事要是不要緊的話,就以後再說。”說着,就要掛電話。
羿楠着急地說道:“彭縣長,我不是無理取鬧,我是真的有事,有很重要的事,你辦公室說不太方便。這樣,城南有個新開張的咖啡廳,我在哪兒等您。”
彭長宜一聽,光天化日之下,在咖啡廳和羿楠約會,被人看見成何體統?就說道:“你還是來我辦公室吧,因爲你是記者,你出現我的辦公室沒有任何影響,要是我和你出現在咖啡廳就不好了。”
羿楠沉思了一會,說道:“那好吧,我馬上到。”
羿楠很快就到了,當她敲開彭長宜的門時,彭長宜發現羿楠突然變得很憔悴,面色也很灰暗,沒有年輕女孩子應該有的光彩,而且心事重重。
他就伸了一下手,示意她坐下。然後摁了桌下的按鈴,很快,小龐便過來了,小龐跟羿楠打了招呼,走到彭長宜面前,彭長宜說:
“羿記者找我有事談,沒有要緊的事,別讓人打擾我們。”
小龐點點頭,看了一眼羿楠,便走了出去,給他們帶上了房門。
彭長宜坐在辦公桌的後面,看着羿楠,說道:“好了,有什麼話儘管說,不會有人貿然闖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