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
屏風處的黑衣人難免一震,他微微低垂的頭緩慢卻略顯沉重地擡起,黑色面具下露出的薄脣微微有些顫抖。
“真的是你?”
短暫的驚訝後,他幾乎是棲身上前,修長的手一把摟住那人的肩。
“你活着爲什麼不來找我?你知不知道我以爲你死了……”那人嘶聲吼叫着,面具下的雙眸通紅。
陰寡月被他搖晃着,臉上才褪去的紅暈又漸漸升起。知道他右腳有疤的只能是夜風了,稟德元年的雪夜,他的右腳後跟被燒得滾燙的水壺燙傷過。
“能取下你的面具讓我看看嗎?”少年沉聲開口,雙眸中的清澈斂去,帶着些許深究之意。
夜風怔動一瞬,許久才說道:“能打一盆溫水來嗎?”
寡月愣了一瞬,明白了他臉上做了手腳,他目光掃過屏風後的沐浴大桶,臉又爆紅無比,他低下頭,支吾道:“你且等會兒……”
夜風自是不點破,知曉寡月的性子,比誰都害羞,不就是長大了嗎?不會是,到現在還沒經歷過女人吧?
夜風眉頭一皺,成偉業者萬不可失了雄風,不如這些事情寡月沒個父兄教他,就由他代勞吧。
寡月將木桶裡的水清理乾淨後才離開去給夜風打了一盆溫水來。
夜風揹着寡月退下面具,又伸手掬起水,將臉上的東西洗乾淨些,其實他倒不是掩藏自己,只是將自己弄得看着皮膚黑黃一點,眉毛更濃一點,這樣才更有威懾力。
夜風洗完臉,用毛巾擦乾了面,才轉身望向陰寡月。
眉宇之間與寡月有些神似,雖不是五官相像,但是可以看出神似的地方。
“你……”寡月支吾道。
夜風知道他想問他是誰。
夜風微微偏頭,目光落在書案的燈盞上,幽幽的開口道:“成武二年,我隨我母親幽閉青鸞臺,成武八年十一月三十日青鸞臺夜火我與我母親消失在大雍的歷史中……”
他淺淺的說出這麼一段,回首,清冷的眸子望向陰寡月,他不知道陰寡月會不會知曉那一段被塵封的過往。
陰寡月震了一瞬,成武八年即是稟德元年,十一月的時候的確有一場夜火……驚動了整個長安城,之後約莫一個月後,那年的年夜,他遇見了時年七歲的夜風。
白衣少年,目中閃過一絲清明,一瞬瞭然,他也許知道他是誰了。
他擡眼凝着他,眸中有一瞬的不確定。
夜風對上他的鳳目,心中頓柔,一伸手,將他摟入懷中。
“對不起……”夜風喃喃道,“這些年苦了你了……”
懷中的少年想大笑,比起與南衣的天各一方,比起顧九的不離不棄,這個親人卻是知道他的存在,卻沒有來找過他,自那年雪夜一別十年,十年後來尋他卻爲了許他三個條件,若是陰寡月沒有撐過那十年,死在了他成撐不過的寒冬,夜風……你會怎樣?
寡月薄脣微抿,想要推開夜風。
夜風感受到了寡月的推搡將他摟得更緊了些。
“我那時心急去江南與鬱叔匯合……”他略顯沙啞的開口說道。
寡月雙手垂了下來,薄脣輕顫說不出一句好,愛憎恨,生別離,求不得……
夜風見他漸漸放鬆下來才鬆開他,他扶着寡月坐下,才問道:“你家小娘子呢?”
他話音剛落,寡月反射性的一震,忽地他伸手抓住夜風的。
“求你……”
寡月不是沒有想過,他尋了他這麼久,而他今日纔來找他,夜風能找到他,就代表他有這個能力幫他。
夜風怔了一下,沉聲道:“你說。”
“幫我找九兒……”
夜風又是一震,凝着寡月的眼裡似有深意,他在他身旁坐下,問道:“怎麼回事?”
寡月將近一年半所發生的事情同夜風講了。
夜風自是未料到這其中曲折。隨即夜風也同寡月講了自己的事情。
寡月聽罷,勾脣一笑:“竟然沒有想到你這麼快成爲朝中五品將軍。”
“我也沒有想到,你這麼快成爲翰林侍講。”夜風淺淡回他一句,微微勾脣,末了,繼續道,“我會派鬱叔去茶顧……九姑娘的消息的。”
寡月點點頭,許久,他似乎是想到了一件事,道:“還要麻煩你一件事。”
夜風眉頭一皺,似乎是不習慣待他如斯拘謹的陰寡月。
“稟德十年送我去嶺南的衙役名喚周子謙,幫我查一查他的下落。還有查一查他以前來自哪裡,遇到過什麼事,還有他的同門師兄弟的名單……”陰寡月說的有些急促,似乎是再度想起那一年的大火,他白袖間的手緊緊地握住。
夜風握住寡月的臂膀,幫他鎮定下來,沉聲道:“難道殺你的人與那衙役熟識?”
寡月沉默的點點頭。
末了,再柔聲說道:“周大哥救了我,我不能讓他落於他人之手……”
這一年半來,他不是沒有愧疚的……
夜風點點頭,如同一個兄長般安慰他道:“我會幫你去查他的事情,你好好保重,你很不錯了,三元及第,又能爲翰林侍講,很好了……”
“我先回營了,改日再來找你。”夜風柔聲道。
寡月點點頭,送走夜風,他走到衣櫃前,拿出顧九的錦盒。
他躺到牀榻上摟着錦盒,許久他突然憶起醉仙樓客棧裡的那片青楓。
他身子震了一下,這一瞬,他突然很想知道九兒在那片青楓上寫下了些什麼。
他從牀榻上爬起,慌忙的去找自己以前備份的鑰匙。
良久,等他再回到牀榻,他顫抖的伸手將錦盒打開。
那片青楓躺在胭脂盒和粉黛盒的上頭,他顫顫的拿起,將那青楓翻了一個面,那兩行詩躍然於目:
願我如星君如月,一生一代一雙人……
少年的氣息有些紊亂,一瞬他趴在了牀榻上,聲淚俱下……
“願我如星君如月,一生一代一雙人……”
牀榻上的白衣少年蜷縮在牀榻上,心肺部又傳來了抽痛,撕心裂肺,又猶如螻蟻之啃噬,一瞬間他的臉慘白如紙,冷汗淋漓而下,殷紅的脣也泛起了青紫。
“九兒……九兒……”
爲什麼,世事弄人,當他明白九兒的心意的時候,人已離他遠去。
他想留在她身邊,不單是爲了一份恩情,也不單是爲了她的不離不棄,而是爲了他對她那份炙熱的心,願我如心君如月,一生一代一雙人。
他睜開水汽氤氳的美目,遊離的目光又望向身旁的錦盒,錦盒的裡層孤零零的躺着那對血玉耳璫。
這是他孃親遺物,那時候殷叔說他可以將這個送給長大後他愛上的女孩,他不懂什麼叫愛,那時在江南,他以爲牽掛叫愛,或者想留她在身邊就叫愛……
如今他懂了……
血玉耳璫無疑是讓他想起了那隻血玉鐲子的,那時他瞧見那具屍體,只當是顧九爲歹人所害,劫走了身上錢財,自然是將那鐲子也拿走了的。
只是若顧九被囚,那鐲子會不會還在她手上,那人取不下來,故沒有留在那女屍上。
他猛然驚醒,從牀榻上坐起。
也許是他那些日子太過於沉湎於傷感之中,之後又被翰林院繁重的公務所迫。
寡月從懷中拿出那條梅花手帕,將血玉耳璫包裹住,明日他在進宮前,要先去集賢堂一趟。
寡月在書案前將那血玉鐲子大致的樣子畫下,掩門熄燈,抹了臉上殘留的水漬,和衣而臥。
長安孤家宅院內
顧九將將沐浴,全身霞紅的躺在牀榻上,無力的穿着衣裳,方纔她昏昏沉沉在浴桶中睡着的時候,似乎是夢到了一個少年,他頭髮溼漉,他與她纏在一起,在水池子裡……
女孩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怎麼會做那樣的夢,他連那個少年的容貌都看不清,爲什麼還會和他一起……
她雙頰緋紅,快速的穿好衣裙。
這時候那個給她沐浴的丫鬟又進來了,似乎是輕聲低吟了一句:“夫人,主子今天說晚點來看你……”
顧九低聲應了一句,這小丫鬟十三歲左右,做事勤快,寡言少語。
顧九從牀榻上坐起,理了理衣袍,笑道:“扶我出去走走……”
那小丫鬟駭了一跳,道:“夫人,主子說了……”
顧九眉頭一皺道:“這屋子裡太悶了,我去瞧瞧洵兒。”
“夫人,小公子已經睡下了。”那丫頭低頭道。
“我想出去走走。”顧九從牀榻上站起,伸手摸過一旁的竹竿,“我自己去。”
不要以爲她眼瞎了,就是廢人了,她其他感官還沒有廢,就能同一個正常人一樣,她不要這樣,沒有自主權利,什麼事情都不能做,猶如籠中鳥,室中花,杯中水。
她盲了,她還可以算賬,以後照樣可以賺錢,咦,她如今吃穿不愁,怎麼儘想着賺錢了?
顧九不解地空出一手撓撓頭,她也不知道,好像從前的時候,真的很缺銀子。
顧九已熟練的摸索着走到了門口,連那丫鬟都嚇了一跳,若不是知道她家夫人眼盲,還真以爲她同正常人一樣的,什麼時候,夫人能獨自走到門口了?
顧九可不是閒人,沒有人的時候就獨自一人在屋內摸索着走路,拿東西,她眼不能用了,其他感官就便得異常敏感,她得學會用手淺淺的摸一下東西,就能分辨出那個東西是什麼,她等通過耳朵來便風向,判斷晴雨,她還能隔着老遠聽到腳步聲,辨出來人是孤蘇鬱,還是奶孃,還是小丫鬟……甚至,她還會一嗅就知道今天做了哪些菜,於是,眼睛不能使用了,她卻獲得了許多能力。
現今她閉目寫字,執筆能保證一行字寫的不歪歪扭扭,而且十分工整,她還能閉目將香囊做得可以帶出去。
說起香囊也不知怎麼了,那孤蘇鬱竟是纏着她非要她給他繡兩個,還規定了用靛青色的繡一個梅花的,再繡一個蘭花的,他守着她,看着她繡,也擔心她將手指戳傷。
那日,他說,梅是她,寒梅傲雪;蘭是他,空谷幽蘭。
顧九皺眉,她喜梅,卻不認爲自己是梅,只覺得梅應該留給一個人,那人是誰,藏在心底的那人……
藏在心底的那人……
顧九震了一下,針戳進了手肉裡,扎出了血水,身旁的那人也震了一下,當即將她手中針線和香囊拿開,奪過她的手,就吮了她指尖的血水。
指尖被溫熱包裹,顧九震了一瞬,心中一瞬溫暖。
大門被打開,涼風吹入,五月了,天氣涼爽,夜來風疾,顧九腦中一瞬清明。
那丫鬟見夫人執意要出去走走,便也不好阻攔,上前要去攙她。
“無妨,我自己走走。”顧九笑道。
竹竿打在地上,很輕,不疾不徐,她行的也不慢不快,晚風吹拂起她的髮絲,她愜意一笑,生肌丸服下半月,她額際的疤痕淡去,已快無蹤影,只是腦袋上藏匿在髮絲下,受那女人粗魯殘暴留下的腫塊,還未完全消散。
身後的丫鬟提心吊膽的跟着,只要夫人一搖一晃她就伸手上去扶。
行了許久也不知走到哪一處了,顧九慢下步伐,最終完全停下了,那丫鬟見夫人停下,似乎是鬆了一口氣,正欲擡頭同顧九說一句:“夫人回去吧。”
擡頭就看到荒蕪的園子。
“夫人!”那丫鬟大吼一聲,慘白了臉。
“怎麼了?”顧九聞聲皺眉問道。
“這……這裡是……禁園,夫人,我們快走吧,不要被人發現了!”那丫鬟拉着顧九,快步向前走。
顧九愣了一瞬,不料這丫鬟也是個大力的,拉扯着她行的這般快,看來先前這丫鬟是順着她的。
顧九無奈搖頭,隨着她回房。
只是,禁園?
禁園,是什麼?有什麼秘密嗎?
行走的瞬間,她似乎聽到,刀劍聲聲喑啞的……練劍聲?
那聲音,如果她沒有分辨錯誤,應該是練劍聲。
而且是,兩個人的……
她想慢下步子,聽清是誰在那裡,會不會是孤蘇鬱,怎料行的太快,那刀劍聲已遠去。
顧九知道那裡不會是住着孤蘇鬱的師父,因爲孤蘇鬱的師父一個人住在後山的深處,那禁園中住着的又是誰呢?
丫鬟將顧九送到屋內,驚慌失措的關上們。
她扶顧九坐下,又上了茶,若是顧九能看見,一定能看到她慘白的臉。
“夫人,今晚的事您一定不要告訴別人,也不要對別人講,不然,不然奴家會沒命的……”那丫鬟奉了茶後,已然跪地。
顧九不解地皺起眉頭,不就是個園子嗎,怎麼會這麼嚴重,倒是這小丫頭在擔心着什麼呢?
“你起來回話。”顧九沉聲道,“到底怎麼回事?那園子裡有什麼嗎?”
那丫鬟起身,忙道:“奴家也不知道,只是上頭都說不能進去,聽說裡面藏了個怪獸,到了晚上就會聽到練劍聲和吼叫聲。”
顧九不由的笑出聲來,她放下茶杯道:“哪裡有什麼會練劍的怪獸。”
顧九說完,心中一緊,倒是來了些性味想進那園子一探究竟,只是礙於這眼睛不好使。
她撫了一下自己的眼,心道着快些好吧。
到了晚上,顧九將將要睡着的時候,她聽到窸窸窣窣的脫衣聲,接着牀榻上鑽進一個人,帶着沐浴後蘭花的清香,是熟悉的味道。
那人摟着她,呼吸有些急促。
“月兒……”他輕喚一聲,伸手撫了一撫女孩的臉頰,再道,“還有不到十天的時間,我就能……”
就能入朝了,這一天他等了許久。
五月下旬的比試,他這幾天都在苦練。
“是爲那場比試嗎……”顧九昏昏沉沉地醒來,回答道。
孤蘇鬱愣了一瞬,並沒有料到顧九會醒來。
“對不起,我吵着你了。”他柔聲道,在她臉頰上落下一吻。
顧九笑道:“不礙事,我本就沒有睡着。”
末了,她再問:“都比試些什麼?”
她小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感受着身旁的這人。
孤蘇鬱握住她的小手,說道:“三場騎射,三場馬術,三場搏鬥,三場劍術。”
顧九“噗嗤”一聲笑道:“不止三場吧,這是初場,還是最後的比拼啊?”
孤蘇鬱有些尷尬的挑眉,道:“的確不止三場。”
顧九一瞬撲入他的懷中,緊緊地摟着他,柔聲道:“不要受傷。”
男子震了一瞬。
“嗯……”
——
次日寅時前,寡月穿好衣服就往集賢堂而去,他寅時必須到宮門口候着,等太監們領着他去三皇子那裡。
這麼早,集賢堂的堂主自是還未起身的,寡月隨着門口守衛去見了管家,向管家說明了情況,再從袖間拿出那張畫好的鐲子,還將那血玉耳璫給那管家一睹。
老管家頷首表示記下了,又催促道:“靳公子,今日可是要進宮的,早些去吧。”
寡月作揖離去。
宮門口有守候着的大臣,多是京中官員,那些外地的官員遞交了奏摺,已經辦好事的大人們都已經離都了。
寡月站在那裡,等着太監引他進宮,現今三皇子還住在宮裡,大雍皇子,除去東宮太子,十三歲就會搬出宮去,住到規定的府宅裡。
站了大半個時辰就有宮人來引寡月進宮。
等到路過了乾元殿,卯時的鐘聲已經敲響了。
卯時,三皇子將將起牀的時辰,陰寡月被引去了皇家書院。
大堂外面已坐着書名侍講,寡月沒有在意是哪幾個面孔,而是將目光移向那頭的門簾後頭。
太傅蕭時估計已經到了……
坐了約莫半個時辰,就瞧見有幾個皇子伴讀來了,首先進來的兩位一個是慕國公的幺子,一位是晉候嫡子,兩個都十來歲的樣子。
再往後有五名小童,這些都是從公卿之家中選出來的,作爲日後的儲備文臣,得以入學皇家書院。
又過了一刻鐘就聽到了一聲通傳:“三皇子駕到。”
於是衆人上前去行禮,內室的人也走了出來。
寡月聽到了車輪滾動的聲響,心下一驚,不聊璃王也在?
他確實沒有料到璃王也在場,只得將頭壓的更低些。
“璃王千歲,三皇子千歲。”
“都平身吧。”三皇子說道,親自推着自己兄長到一旁最首的位置。
太傅坐在璃王一旁,望了一眼幾個侍講,道了一句:“開課吧。”
衆侍講面面相覷,有些不情不願,還有些騎虎難下,更不敢表現在面上,只好低着頭。
寡月本在翻着他手中的書,講史記倒也有事先問過先前的一個講史記的侍講大人,講到哪裡了。
他揚眼就瞧見這幾個侍講臉上的神情,不禁皺眉。
末了,還是有一個侍講顫着身子,低着頭,上去了。
寡月瞥了一眼,見那人手中拿着的《禮記》。
三皇子坐在最首,他站起身來朝那侍講大人鞠躬,那侍講有些受寵若驚回了一揖,想着是因璃王和太傅都在這裡的緣故吧,不由的鬆了一口氣。三皇子一帶頭,在場的學生們都朝那侍講鞠躬。
那侍講方開始講解起《禮記》來,原是《禮記》中的《學記》已授完,這位侍講開始講《大學》。
侍講只是籠統講完,到精闢之處都是太傅大人親自受理。
看着這侍講的講解,和三皇子聽課的樣子。陰寡月想起了自己小時候,那時候是殷叔腳他,殷叔死後是聽夫子教的,再結合以往殷離人的手跡,殷叔寫過很多文注,他是看着殷叔的文注走到今天的。
聽了許久三皇子等果然都乏了,那侍講也講完了,如釋重負,心道逃過一劫,還好是先將的,越到後頭這些小祖宗們越會膩煩。
中間有宮人上了茶水,歇了一會兒就又到了講課的時間,中間又有一個侍講講了下《論語》,便是輪到陰寡月了。
休息的時間過去,寡月一理衣袍,向前走去。他下意識的留意過皇子臉上的神情,明顯都露出了乏味的神情。
都是少年,愛玩是天性,會這樣也不怪他們,他也有愛瘋玩的時候。
卿沂擡眼看了一眼朝他們作揖後坐到書案後椅子上的白衣少年,他不禁皺眉,嘀咕了一聲:“你有我二哥大嗎?”
他方說完,心裡暗叫不好,住了嘴,站起聲朝寡月深作一揖。
這便是他們的初見,寡月不知道三皇子卿沂對自己的印象是怎樣的,但是那個時候他竟然笑了,宮闈深深鎖人心,那個小小少年同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你有我二哥大嗎?”
他一輩子未曾忘記他當時的模樣,微皺的小眉頭,嘴脣微微嘟起,模樣有些像生氣時候的顧九,那一瞬,他心中溫暖。
正因如此,其後的多少年裡,他待卿沂,從來都是付出真心的,無論他信不信……
卿沂本是礙着二哥在這裡,纔想着將禮數做足,末了他突然上前數步離開位置朝太傅和卿泓再作一揖。
衆人驚愕的望向三皇子,連寡月臉上笑容也淡去,不禁皺起了眉頭。
衆人方聽得三皇子道:“太傅大人,學生想請歸大人講《韓非子》。”
要是前幾日璃王和太傅不在,他定會直接要求要歸冉上來講,他向來就喜歡聽自己喜歡聽的課。
太傅怔動一瞬,眉頭略皺,轉而望向璃王卿泓道:“今日歸侍講未到。”
“不行。”卿泓倒是快言快語。
陰寡月微微低垂着眉目,面上依舊是雲淡風輕,他能理解諸位侍講爲了自己未來的路走的順利些,都會想方設法與皇子或者王孫貴族子弟結下深厚的友誼。
“三兒,聽話,回位好好聽課。”卿泓柔聲道。
衆人皆知璃王與三皇子是親兄弟,本以爲璃王寵溺三皇子,不璃王豈會是那般狹隘之人。
卿沂垂頭喪氣的回了座位,真不知二哥今天怎麼了,往日禮數做全,請求更課,也不是不可行的,今日怎麼不允他了?
卿泓今日來就是爲了聽靳南衣講學,出這樣的插曲他並不惱,或許更能讓他看看靳南衣的應對能力。
“既然三皇子喜歡聽《韓非子》那微臣便同三皇子淺講一下韓非子和法家。”
臺上的少年已站起深深一揖後,淺淡開口。
整殿的人不禁都訝住了,他沒有講義,沒有備課就能直接講《韓非子》嗎?難道他恰恰會《韓非子》,那他還真是幸運了。衆位侍講中有這般想的,也有人在想,這靳南衣莫非是想博得皇子一笑,硬着頭皮往上頂,若是講的不好,可是要滾出翰林院的。
“春秋戰國時期,法家的代表人,才幹非凡,卻都結局悲慘,商鞅、韓非都是例子,卻也唯有法家能立於亂世……”
他用這種方式開頭,果然讓衆人一驚,不禁聽了進去,雖然觀點不見得全對,卻能吸引人,連太傅蕭時都不禁對這個少年多看了一眼。
“法家起源於春秋,但形成學派在商鞅與韓非時代,法家思想減收了先秦諸子的一些理論,並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法家的哲學基礎是道家的自然主義……”寡月這句話還未說完,就瞧見三皇子的面色難看了些,身後有兩個少年竟然從桌子上站了起來。
“大人?什麼叫法家的哲學基礎是道家的自然主義?”一個褐色錦袍的十多歲孩童從座椅上站起搶先說道,顯然不贊同這一觀點。
陰寡月不禁皺眉,頗有些懷疑歸冉是怎麼教的。
一旁太傅卻是笑而不語,示意那少年坐下。
那少年也意識到自己的激動反常,朝太傅一作揖,又朝寡月一作揖後坐下,可是小臉上明顯寫着不贊同。
“靳大人繼續。”太傅朝寡月笑道。
“那微臣便來解釋法家哲學基礎如何爲道家自然主義……”寡月柔聲說道,其實這個道理很簡單。只是他們這些小少年在乎《韓非子》之精華,卻終不知法家又有何用。
“道法自然,道家認爲自然界有一定的規律,法家依據此認爲人的行爲也有一定的制約,這種制約就是與自然法相仿的人與法——法治。”
他方解釋完畢,便見衆少年臉上露出豁然開朗的神情。
三皇子眉頭也漸漸鬆開,不可否認他比太傅講的,他更愛聽,他心中嘀咕道。
“法家認爲有了法,人們的行爲便有了標準可依,統治者以法馭衆,不必花太多的心思,大可‘無爲而治’,這也符合道家的‘無爲而爲’。道家與法家旨趣相通之處多,或許因爲這點,西漢司馬遷在寫《史記》的時候,才把老子和韓非子綁在了一處,編了《老子韓非子列傳》。”
“哈哈哈……”三皇子和那幾個學生都大笑了起來。
聽到這鬨堂大笑,寡月怔了一瞬,隨即會心一笑,他頗有些覺得自己回到了江南時候,給顧九講歷史的時候,那時他講李太白,講他酒壺中的酒……
他突然心情微霽,更放開了些。
“歷史上,法家分‘術治’、‘勢治’‘法治’等流派,一般認爲法治派爲正統。漢代的蕭何、賈誼和三國時期的諸葛亮等都是服膺於法家的……”
“哦!連諸葛亮也是啊!”另一個深藍色錦袍的少年也大嘆一聲,突然覺得自己失禮,撓撓頭,作揖道:“先生繼續……”
寡月不知道他已從“大人”變成了“先生”,寡月只是記住了這個少年似乎很崇拜諸葛亮。
他清了清嗓子繼續繼續講着:“法家的著作以《韓非子》爲最重要,其次是《管子》、《商君書》,下面我們先講《韓非子》……”
寡月講課語言平實又有些詼諧,這幾個少年一下子就被勾起了性味,一聽直到正午都過了也不願放他走。
坐在一旁的太傅不禁望向璃王,笑問了一句:“璃王覺得如何。”
卿泓薄脣微微勾起,露出一個很有深意的笑容來。
他未直答,倒是說道:“年考見分曉。”
皇子們每年近過年的時候有一次十分全面的年考,每一科每一門,從文化到體術都有涉及。
末了,卿泓才轉開話題:“還有十天大雍勇士大賽就要開賽了。”
太傅自是知道,夜帝將此次大賽交與太子主持了。
如今兵部或者大雍兵力倒是一大部分人都與太子親呢,連三兒的兩個伴讀都是太子的人,後來還是他強行在公卿貴族中選了五個二等陪學。
之後的日子寡月一直被安排滿了,進宮教學連休息都沒有,本來做了侍講休息的日子便會比平常多,他還想着去陪於思賢道藏經閣整理集丁部,如今全泡湯了。
也是之後的日子裡夜帝發現一個怪現象,身旁的太監時不時的都能聽到議論三皇子的。
“三皇子又去書院學習了。”
“三皇子最近好認真啊,看書看到好晚呢。”
他原先不甚在意,只當是那小子故意弄來糊弄他的伎倆,哪裡曉得他夜裡跑去安蕪殿一看,卿沂果然認認真真的趴在書案上練字。
殿門口的宮人見夜帝來了正要通傳,卻被卿夜闕止住了。
卿夜闕輕聲走近宮殿,安雨翎站在殿外,臉上依舊帶着妖嬈意味不明的笑意。
“沂兒,在練字呢。”
“父皇駕臨兒臣有失遠迎。”卿沂駭了一跳,立馬上來行禮。
卿夜闕攙起他,走至書案前,看了一眼書案上的字,笑道:“字倒是寫好了很多。”
末了,夜帝突然皺眉,笑問道:“怎麼突然想着練字了?”
卿沂拱手答道:“回父皇,先生說自如其人,人好不好,看字便知。”
“哈哈哈……”夜帝笑了笑,停了後,突然問道,“先生?蕭時嗎?”
卿沂搖搖頭道:“是靳先生,靳南衣。”
卿夜闕駭了一下,靳南衣?怎麼突然和三兒這麼親了?
“父皇,你說靳先生他多大,怎麼看着比二哥還小,怎麼就知道那麼多呢?”卿沂擡眼笑着望向他的父皇。
卿夜闕被卿沂此刻的神情弄得一怔,不禁伸手想要抱他,卻發現這小少年已經長到他胸前,他抱不起了。
夜帝勾脣,撓了撓頭,道:“好像聽他說剛過了十七。”
卿沂突然皺起眉頭道:“等三兒十七的時候能不能像靳先生那般學富五車呢?不過是五年後的事情了,看來兒臣得加倍努力。”
總有一些人能改變人的一生,或者說人生都會有改變的時候,良師益友,只不過是來得早來得晚得問題。
古有七十歲纔想起要讀書者,也並不可笑,活到老學到老,只是早一點領悟方是最好。
卿沂遇“靳南衣”纔不把學習當成任務,開始了自己主動學習,這一年他十二歲,也影響了他的一生。從此以後他不再是那個遊手好閒,脾性乖張,宮人恐避之不及的三皇子。
在過了幾日五月二十五的時候大雍勇士大賽的初場開始了。
初場,整整比了三日,最終公佈了數個名字。
桓青衣和孤蘇鬱,都在其中。
只有知情人才能看懂這個讓人發笑的……笑話。
兩個都是皇子近侍,三品侍衛不當,偏去爭一個五品將軍!
太子卿灝和璃王卿泓,真的是什麼都要爭啊……
“桓青衣……”黑衣人捧着茶笑着念出這個名字來,他還真真料不到,他也會來參加這吃比賽,好好的璃王正三品近侍不做,來攪他局?不會便是算準了他孤蘇鬱也會參賽的吧?
------題外話------
小孤和青衣打出基情來了怎麼辦?我去……
小孤,你又置周子謙於何地?
九:我歷史要是由小月月來教,會怎麼樣?
七:會不及格
九:→_→?
七:你確定你盯着他看,他能正常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