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蓉!”允禮的喝聲令屋裡本已沉悶的氣氛猛地緊張起來。
允禮大踏步的走了過來,看見蓉蓉臉上嘴角的血絲,臉色一沉。蓉蓉下意識的摸了一下火辣辣的臉頰,轉過頭,恨恨的瞪着雍正。
雍正被允禮嚇了一跳,剛剛建立的權威被嚴重挑釁,沉聲罵道:“放肆!果貝勒,你想御前失儀?”御前失儀,往大里說是可以殺頭的。
允禮看了眼蓉蓉,眼中的火苗一簇一簇的。又看看雍正,右手一撩袍角,刷的一聲,不甘心的跪下,腦袋卻倔強的轉到一邊,嘴巴抿的緊緊的。
蓉蓉見允禮跪下,自然而然的跪在他身邊。
雍正冷冷的看了他們一眼,擡手去拿茶盞。無奈,茶盞已經被他摔碎,蘇公公又被喝退,桌子上空空如也。
雍正一拍桌子,罵道:“畜生,一羣忘恩負義的畜生!蘇陪盛,蘇陪盛!”
允禮聽雍正指桑罵槐,斜眼看看旁邊的蓉蓉,她卻是無動於衷的樣子,迥異於平日嬉笑怒罵的神態,心裡不禁嘀咕。
蓉蓉悄悄從允禮掌中撤出自己的手,允禮的袖籠動了一下,沒有堅持。
雍正慢慢啜飲着新上的茶,半晌兒沒有說話,連頭都沒擡。過了一會兒,才拖長了腔調淡淡的問道:“果貝勒,你來有什麼事兒啊?”
允禮久已不跪,乍然跪下才覺得膝蓋痠疼,不適的擡了擡,落下時,似乎有什麼軟軟的東西墊在下面。袍子擋着,沒敢看,心裡卻是暖乎乎的。原本激昂的情緒平和了許多,答道:“罪臣、罪臣是來請罪的。”
這樣請罪似乎“牛氣”一些,旁邊傳來略有紊亂的呼吸。
允禮的臉騰就紅了,想是蓉蓉在笑他,還有些自豪。亂七八糟的混在一起,膽氣壯了很多。
雍正斜眼看了看他,抽出老八遞上來的摺子:“哦?原來是來請罪的。廉親王送你來的?”
允禮不知道雍正的含義,低頭不語。雍正只想敲打一下,無意在此糾纏。沒有過多的計較,合上廉親王的摺子,說道:“說吧,你罪在何處?”
“罪臣……,”允禮緊抿了嘴脣。
八哥告訴他,蓉蓉極有可能被罰沒爲奴,以辛者庫的身份送入王府或者――宮中。允禮思忖,四哥稟性多疑,卻是最好面子。若是他知道蓉蓉是自己的女人這件事已經盡人皆知,是不是就不會再打什麼主意?
想到這裡,允禮把心一橫,繼續說了下去:“罪臣這兩年再□□省,常常也不能寐。每思及聖祖教誨,常通徹心扉。以至於憂心成疾,痛悔當初。”
雍正眉頭一皺,這個小十七怎麼順杆兒爬啊?明明是他大逆不道,反出午門。所謂在家思過不過是遮羞之舉,成所謂“不足爲外人道也”!他這裡怎麼說得跟真的似的?不過聽他後面倒也有幾分人樣兒,哼了一聲,聽他說下去。
允禮道:“罪臣自小身體孱弱,長於病榻之上,缺少性情之磨礪。每於處事之時,優柔寡斷,決疑不定,致使府治不行,累及無辜。罪臣本應汲取教訓,嚴厲整頓,奈何兒女之情纏綿太久,遲遲不行。終至龍脈薄弱,凋零敝落。若是當初對福晉舉止嚴加管束亦不至落入今日這般田地。”說完叩首請罪。
雍正大感驚訝,連蓉蓉也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身子,歪着頭打量允禮。
允禮伏地叩首,略作停頓。雍正眉目間,略顯舒展。暗想,莫非是外面的生活太過清苦,自己這個養尊處優的弟弟受不了了?口裡卻還是不客氣,“哼,你知道就好!一家不治,可以治國齊天下。虧你還在南書房讀過書,都餵了狗了!”
“臣弟知罪!”允禮再叩首。
雍正微微頜首,說道:“你說說,該怎樣改正?”
允禮道:“福晉之事,死者爲大。何況,她與臣弟夫妻一場,臣弟不想令她地下不安,所以不予追究。只是,從今往後,臣弟當嚴格安置府內女眷,命其各有所司,不得逾矩。對以往行爲逾矩者,遣送府外,以懲效尤。同時,對府內其他人等,臣弟亦嚴加看管,不使其有仗恃之處。即使、即使妞妞的額娘,臣弟已經知會內務府,遵照府例,不以子息之功擅越祖宗成法。此外,臣弟自當獨善其身,一日三省,不敢怠慢。上述措施均已辦妥,內務府裡也做了知會。”
“妞妞的額娘”?雍慢慢坐直身子,口裡“晤”了一聲。知會內務府?這麼說--,雍正微微眯起眼睛,這麼說這件事該歸老八管了?
雍正在那裡沉思,允禮偷偷看了一眼蓉蓉,見她面沉似水,似乎在想着別的事情。
允禮收回目光,集中精神說道:“皇上,臣弟還想到一點。以臣弟過往之荒謬,雖當街斥責亦無可辯駁。而皇上本着愛護臣弟之心,不忍苟責,是皇上的仁慈。臣弟卻不能如此寬恕自己,是以臣弟已經將皇上愛護之舉,聖人孝悌之道,奉母侍父的教誨彙編成冊,教育府中之人每日捧讀,以爲一課。府邸之中,仰賴天恩,以聖人之道,行教化之功,上下風氣爲之一變。臣女雖懵懂未開,卻也知親事母親。臣弟來之前,還頻喚額娘。此全爲吾皇之功德。”
雍正越聽越不對勁。教化之功,沒牙的孩子懂什麼“親事母親”!“來之前”?
明白了,允禮是找他要人呢!而且允禮已經明白的說了,孩子娘是內務府要登記造冊的!
雍正冷冷的說:“果貝勒,朕怎麼不記得太醫院有這個丫頭的記錄啊?”
允禮道:“是臣弟荒謬,私自出府,與人所生。請皇上看在臣弟子息微薄的基礎上,廣佈天恩。”這彌天大謊,說得臉部紅心不跳,蓉蓉聽了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扇他!
雍正心裡那個氣!又說不出話來。
好你個小十七,兩年沒見,長本事了。敢拿話堵朕了!?還拿悠悠衆口來要挾朕?十七,你好,你真是好樣的!
雍正心口憋了一股悶氣,蓉蓉那邊似真似假,他實在不甘心就這樣讓那“雜種”擾亂皇室血統的尊貴,而允禮卻步步進逼,還扯上老八這杆大旗!
口中突然涌上一股鐵鏽味,雍正強壓了下去。半天沒有說話。
看着眼前的黃綾摺子,雍正突然想起一件事:“洛蓉,朕還欠你一個承諾。”一直沉默的蓉蓉擡起頭來,嘴角似笑非笑的看了雍正,垂下眼睛。雍正食指輕輕敲着桌子,沒有注意蓉蓉的神色,問道:“你想好了嗎?”
允禮轉頭看向蓉蓉,總是有種不好的預感,令他心驚肉跳。
“回皇上,想好了!”蓉蓉應聲答道,卻轉過頭來看向允禮。
允禮心中一喜,若是皇上有心履行這個承諾,自己和蓉蓉正大光明的廝守也不是什麼難事了?
就聽雍正冷笑一聲問道:“哦?想好了?是什麼?救你那好姐妹,還是爲你的孩子求個封號?或者――”雍正不再說話,冷冷的看了一眼允禮,轉了回去。
允禮的心忽的跌落到冰谷,他能排的上號嗎?
蓉蓉點點頭,“是的。選好了。”頓了頓,蓉蓉抱歉的看看允禮:“請皇上放素素一馬,既往不咎。”
蓉蓉看着地面,神情卻是罕有的小心翼翼,輕輕的聲音彷彿怕驚動了誰。雍正微微向後仰身,蓉蓉的答案早在他的預料之中。細長的眼睛斜向老十七,允禮直挺挺的跪在那裡,嘴脣倔強的緊抿成一道直線。這般模樣讓雍正一直憋悶的心情稍稍好轉。他拒絕去想原因,只是單純着享受着由此帶來的舒適。
雖然早有準備,聽到素素兩個字的時候,允禮的心還是驀的變得冰涼,彷彿突然被凍在一起。
不顧一切的背叛和逃亡,兩年相濡以沫的廝守,難道還抵不過一個姐妹嗎?允禮嘴巴微微張開,想要爭辯兩句或者問一問,卻說不出一個字來。眼睛乾澀的象着了火,明明是在養心殿裡,允禮卻覺得像是在驕陽下暴曬,每一個毛孔都呼呼的冒着烈火,透支着體內所剩無幾的水分。象只死魚一樣,允禮臉色煞白,呆呆的跪在那裡……
蓉蓉扭頭看了看,突然發現允禮的樣子很像妞妞生氣的時候,貪戀的多看了幾眼,方纔轉過頭去,繼續說道:“皇上,蓉蓉此生罪孽深重,早已不求救贖。只是,素素――素素是個罕見的傻瓜。您若是喜歡,就是不應承,也無所謂。只當我又耍了別人而已。”
雍正道:“胡說,君無戲言。朕即答應了你,自然不會失言!”
蓉蓉抿嘴一笑:“如此倒是便宜了那個傻瓜了。白撿了便宜。”竟是滿不在乎的模樣,好像是個很好玩的遊戲似的。
雍正一曬,說道:“如果你以爲朕不會答應,朕可以保證。在朕沒下旨之前,你還可以改變主意。”
蓉蓉笑着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雍正讓人記下,回頭看看“可憐的”十七弟,問蓉蓉道:“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蓉蓉遲疑了一下,說道:“蓉蓉死不足惜。如今落到這步天地,不過是因果報應。皇上聖明――”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雍正。從那張平板刻薄的臉上捕住一絲得意,低下了頭道:“蓉蓉不敢再有任何指望。只是,妞妞畢竟是蓉蓉的骨肉。若是皇上仁慈,蓉蓉願終身爲奴,只求照顧孩子。否則,以蓉蓉不齒過往,蓉蓉唯有一死,才能不連累她!”
雍正冷笑一聲,說道:“你以爲朕會允你?”
蓉蓉也道:“皇上素來以仁義治天下,尊聖人,重孝道。聖祖尚且不獵母獸,何況於人!您要給十七爺留個玩具,蓉蓉不敢異議。也不敢冒認親人,只是孩子身邊總要有個老媽子照顧着。請皇上全蓉蓉的一點心思。”
蓉蓉說的不卑不亢,卻容不得雍正反對。母隨子走,不然,唯死而已!雍正頹然的坐下,小十七已經把這個孩子的存在昭然天下,甚至老八都可以從官面上有理由探問孩子的母親!他不能給老八任何把柄。
但是,這樣就要受洛蓉的脅迫。按照他的本意,洛蓉要充入掖庭,成爲宮裡卑賤的奴隸。他要她永世不能翻身!可是——
如果小十七沒有那麼利索的知會老八,或許還有可能!但是現在……
雍正看看眼前的配合默契的一對兒。幾天沒見,小十七怎麼變得這麼厲害?他不相信,小十七是個懦弱無能的人,根本不會想出這種法子。洛蓉回京後就進了宮,也不會能預想到現在的情況。能給他出主意的,只有一直不出聲的老八!一定是他!至於洛蓉這個千年狐狸精,不過是順水推舟,變着法子的往老十七的背後躲!一定是這樣的!
雍正越想越火大,山水雲紋馬蹄袖下雙拳緊握,他絕不會輕饒洛蓉。蓉蓉沉靜無波的面容,黝黑不見底的雙瞳,令雍正倍覺受挫。只是一個女人而已,一個被別人玩過的破鞋而已,憑什麼站在他面前討價還價,他的帝王之尊何在?雍正忘了,蓉蓉之所以能站在這裡,還是拜他所賜!
思忖了一會兒,雍正壓下怒火,陰冷的說:“爲奴?洛蓉,你的本領朕瞭解的很。連乾清門都擋不住你,又有什麼東西怎麼擋得住?你讓朕如何相信?”
洛蓉眼簾半合,彷彿入定的老僧,說道:“只要能照顧孩子,洛蓉願聽皇上發落。”卻是看也不看允禮。
允禮心裡突的一慌,剛想阻攔,雍正已經開口:
“也好。你的醫術朕曉得。也不那麼麻煩了。不如廢了你的本事,朕就答應你。”
蓉蓉眼也不眨,叩頭謝恩。
雍正一擺手,“拖出去!”上來兩個侍衛,一左一右,架了出去。
允禮這才恍然大悟,蓉蓉用承諾救了素素,卻用自己的命換了和他相守的機會!手腳冰涼的跪在那裡,臉上已是一片淚痕!
蓉蓉,你怎麼那麼傻、那麼傻……
一個月後,宮中一角,黑色的陋室裡,洛蓉趴在凌亂的草榻上,身上蓋了一條破爛的薄被。陽光從斑駁的窗戶投射進來,輕輕的撫摸着她的背部。琵琶骨下面隱隱作痛。是了,那天從養心殿出來,有人用重手法,劈裂了她的骨頭。從今往後,不要說是練功,就是幹些重活都不能了。
“吱呀……”門被推開,一個太監擡進來一個大鏡子,“你梳洗一下,三天後入果郡王府。”
蓉蓉費力的爬起來,腳腕無力的顫抖起來。對了,她怎麼把這件事忘了,腳筋,她的腳筋雖然沒被挑斷,可是除了慢步行走已經不能做任何事情。蓉蓉苦笑一下,四阿哥或許喜歡過自己,但是他變成雍正之後,就完全的憎恨自己了。爲什麼?她也不知道。又或者,四阿哥也是憎惡自己的,只不過表達方式不一樣。
蓉蓉對着鏡子裡的人苦笑,雍正還真會折磨人。不僅廢了她,還讓她明明白白的看見自己有多麼的醜,多麼骯髒。鏡中人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允禮還肯要自己嗎?
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