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身女被言庭羲踢得蜷縮在地,“噗”地吐出一大口鮮血,和鮮血一起吐出來的還有個小桃核。兩個隨從上前將她架起,撥開她臉上的長髮。
“靜兒!”雖然靜兒頭髮凌亂、臉色憔悴、雙眼凹陷,但是何輕語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脫口喊出了她的名字。
靜兒斜睨着何輕語,昔日眉睫間那抹淡淡的愁緒,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怨恨的戾氣,“何輕語,看到我很讓你吃驚是嗎?”
言庭羲面無表情地掃了靜兒一眼,側身柔聲對何輕語道:“娘子,讓十七她們先送你回營休息。”
“好。”言庭羲不想讓她管,何輕語也無意插手,微微一笑,乖順地帶着綺兒廿二和四個護衛轉身離去。
“六郎!”靜兒嬌滴滴的聲音九曲十八彎,讓剛走沒多遠的何輕語打了個哆嗦,扯緊披風,疾步逃走。
馬車沿着山路不急不緩地向前行駛,精緻的黃銅暖爐把這裡薰得暖暖的,何輕語斜倚在軟墊上,看着不定搖晃的車簾發呆。
“主子,我們真的回營嗎?”廿二看着馬車頭也不回的駛出虎頭鎮,忍不住地問道。
“不回營,你想去哪裡?”何輕語挑眉問道。
“王妃您不想知道王爺是如何處置靜夫人嗎?”廿二看着何輕語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想知道。”何輕語眸底閃過一抹異色,靜兒從鷹潭莊出來,孤身一人千里迢迢地來到虎頭鎮,不去軍營尋言庭羲,在鎮上假扮賣身葬母的這件事情絕對不簡單,背後肯定隱藏着什麼陰謀,她不是不好奇,不是不想知道原因,可是言庭羲要她回營,她只能順他的意,不去過問,不去追根究底。
“可是……”廿二話沒說完,嘴就給桃酥給堵上了。
綺兒瞪了她一眼,道:“什麼可是不可是的,吃你的桃酥,不要在這裡聒噪不休了!”
廿二從口中把桃酥拿出來,不甘願地呶呶嘴。
何輕語知道綺兒和廿二都是一番好意,坐起身來,道:“廿二,‘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句話你可曾聽過?”
“奴婢有聽齊先生說過。”廿二點頭道。
“王爺讓我們回營,就是這個意思。”何輕語脣角微揚,淡然淺笑,側身撩開窗簾,注視着窗外陰沉沉的天,初冬時節,花兒凋零,野草枯黃,樹椏光禿禿的,入目一片荒涼景象。
廿二看着綺兒,綺兒眸色微沉,輕輕搖頭,車內一片靜謐。回到營地,何輕語懶懶地不想動,讓綺兒和廿二去準備晚膳,她順手拿起一本兵書,靠着火爐旁翻看,只是她素來不喜歡看這類的書籍,沒看多久就犯困,迷迷糊糊地趴在小几上睡着了。
朦朧間聽到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何輕語睜開眼,見言庭羲大步走了進來,微微眯起雙眸,道:“王爺,回來了!”
“你困了就去牀上歇着,怎麼睡在地上?”言庭羲幾步走到她的身邊,伸手將她抱入懷中,“受寒生病可怎麼好?”
何輕語從他懷裡站起身來,道:“切身不困,妾身在看書。”
言庭羲看了眼滑落在地上的兵書,輕笑道:“看書看到和周公對弈去了。”
“王爺餓了吧?妾身去叫綺兒把晚膳送進來。”何輕語整了整衣襟,擡腳往外走。
言庭羲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扯進懷中,在她耳邊嘆道:“語兒,你又在胡思亂想了!”
“妾身不曾胡思亂想。”何輕語垂瞼,睫毛微微顫抖。
“你若不是胡思亂想,又怎麼會喚我王爺,自稱妾身?”言庭羲收緊雙臂,將她圈在懷中,“語兒,不是我不想讓你去處置她,而是你重傷初愈,我不願你爲這些瑣事煩心。”
何輕語眸光微閃,道:“我是睡覺睡迷糊了,用錯了稱呼而已,我纔不會爲這些瑣事煩心。”
言庭羲笑笑,沒有出言拆穿她的謊話,只是緊緊地摟着她。靜兒的事情,兩人再沒提及,從這天以後,何輕語就再沒見過靜兒,她是生是死,皆不得而知。
軍營的日子過得平靜,連續陰了數日後,天色放晴,冬日可愛,何輕語帶着綺兒在營地裡散步,聽見不遠處的幾個將領在說話。
“過幾日,欽差應該就到了!”
“我們很快就能班師回朝了。”
“這次要不是王爺,我們就不會這麼快解決戰亂。”
“我什麼都不怕,就怕議和談不攏,又要開戰,不能回京與家人團聚。”
“你別在這裡胡說八道,怎麼可能談不攏?”
“就是,不可能談不攏的,皇上這次派出了楊小候爺,鄭衍大人和謝柘大人來談,肯定能談攏。”
幾個將領漸漸走遠,何輕語眸光微轉,一朝天子一朝臣,鄭衍和謝柘巳然成了朝中新貴,與楊贄一樣成了天順帝的股肱之臣。
十月初一,小雪,凌晨時分,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雨中夾雜着雪粒子,打的帳篷沙沙作響。何輕語在言庭羲懷裡醒來,聽到外面的聲響,口齒不清地問道: “什麼時辰了?外面怎麼這麼吵?”
言庭羲親了親她,拉好錦被,“天還沒亮,外面在下雨,我們再睡會。”
這麼冷的天氣,確實更適合蓋着被子睡覺,何輕語輕輕地打了個呵欠,在言庭羲懷裡蹭了蹭,又睡過去了。言庭羲低頭看看象小貓一樣蜷縮在他懷裡熟睡的妻子,幽深的墨瞳裡滿是柔情,脣角勾起一株甜蜜寵溺的微笑。
雨聲漸稀,馬蹄聲由遠至近,越來越請晰,是什麼人在這樣惡劣天氣趕路來軍營?言庭羲雙眉微蹙,狐狸眼精光一閃。
過了一會,帳外傳來綺兒低低的聲音,“王爺。”
言庭羲看了看在熟睡的何輕語,小心起身,給她拉好錦被,披上長袍,走到帳簾邊,沉聲問道:“什麼事?”
“啓稟王爺,京中來人,請您過大帳去接旨。” 綺兒道。
“讓他們等等,我更了衣就過去。”等言庭羲慢條斯理地梳洗更衣,出現在大帳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後的事。
來宣旨的是楊贄、鄭衍和謝柘,同朝爲官,楊贄是兄弟,鄭衍是連襟,說了幾句客套話,言庭羲率衆將在香秦前跪下接旨。
天順帝下了三道聖旨,第一道聖旨,加封言庭羲爲太子少保,衆將皆有封賞;第二道聖旨,任命言庭戲爲正使,楊贄、鄭衍和謝柘爲副使,與瓦刺共商議和事項;第三道聖旨,是對言庭羲先斬後奏,派兵幫助女真平亂之事的既往不咎。
言庭羲接了旨,就留在大帳內和楊贄三人商量議和的事。
何輕語睡醒,擡手揉揉雙眼,伸個懶腰,起身喚綺兒進來伺候。綺兒端來熱水侍候她洗漱,然後換上嶄新的粉紫繡芍藥絨面出風毛對襟長襖子,金黃鑲邊白綢繡金竹葉立領褂手和深紫馬面裙,端莊雅緻。
何輕語打量身上的衣服,詫異地問道: “這套衣裳是哪來的?”
“是太妃讓鄭大人從京裡帶過來的。”綺兒道。
“鄭衍到軍營了嗎?”
“巳時就到了,同行的還有楊小候爺和謝大人。”綺兒爲何輕語挽了個百合髻,插上了一對點翠鑲紅瑪瑙鳳頭步搖,銀鎏金五翅鑲寶珠丹鳳簪和赤金點翠蝴蝶,耳邊戴着金絲垂珠水滴長耳墜。
“綺兒。”何輕語伸手把那對鳳頭步搖拔了下來,“我在軍營,不是在南京,不用戴這麼多首飾在腦袋上。”
“王爺設午宴款待小候爺他們,主子不打扮漂亮點怎麼行?”綺兒又把鳳頭步搖又重新插好,“主子,把華勝也戴上吧!”
“不要了,天氣好冷,貼在額頭上涼冰冰的。”何輕語找理由拒絕。
綺兒想想也是,就沒有堅持。何輕語喝了一碗蔘湯,穿上大紅色孤裘斗篷,籠上手爐,嫋嫋婷婷地往大帳走去。雪雨雖停,寒意不減,帶着溼氣的凜冽北風,吹到臉上,如刀剜般生疼。遠遠的看到四個人從帳篷裡走了出來,何輕語眸中一亮,好一幅賞心悅目的圖畫。身穿玄袍的言庭羲,俊逸不凡;身穿紫袍的楊贄,貴氣優雅;身
穿青衫的鄭衍,文質彬彬;身穿藍衫的謝柘,溫潤如玉。四個各有特色的男人,皆是人中龍鳳,不管走到哪裡都是矚目的焦點。
四人看到走過來的何輕語,不約而同地佇足不前,表情各異。何輕語上前見禮,明眸流轉間,華麗無限,脣邊笑靨,如鮮花綻放,先向鄭衍道謝,然後對謝柘道:“柘三哥,好久不見。”
謝柘眼中百緒一瞬而過,揚脣微笑,溫和的語氣一如往昔,“是,我們許久未見,語妹妹好嗎?”
這舊日的稱呼,讓言庭羲眸底染上一株惱意,抿緊脣角。楊贄斜眼看着言庭羲,嘴角勾起一抹淺笑,笑意卻不達眼底。鄭衍似乎沒有覺案這其中的暗潮,面色不改,道:“語姐姐,老祖宗聽到你在途中遇襲受傷,很是擔憂。”
何輕語向鄭衍投去感激她一瞥,道:“語兒真是不孝,讓外祖母擔憂。如今語兒重傷巳愈,待回到京中再去給外祖母請罪。”
聽到謝柘的稱呼,何輕語已知不妥,鄭衍以妹婿的身份出言化解,讓那個稱呼顯的不是那麼突兀,只可惜言庭羲卻不這麼認爲,不等他們再有所交談,道: “娘子,你重傷剛愈,別站在風口上,栽送你回帳休息。”
言庭羲邊說邊上前攬住何輕語的肩,不等她出言反對,就強行將她帶走。一進帳篷,言庭羲就鬆開手,看也不看何輕語,轉身一言不發地又走了出去。
何輕語愣了一下,撫額嘆氣,就一個普普通通的稱呼而巳,他需要這麼生氣和介意嗎?
午宴,小器、佔有慾強的言庭羲不肯讓何輕語和謝柘見面,她沒有去大帳赴宴,斜靠在榻上,手裡拿着一本《六醬》翻看,可心思全不在書上,惦記着火爐上醅着的桃花酒,聞着陣陣酒香,嚥着口水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是沈先生特意讓鄭大人帶來送給主子的,主子想飲幾杯都行。”綺兒不懼壺柄燙手,直接將酒壺從熱水提出,滿滿斟上了一盞,奉到何輕語面前。
何輕語接過酒盞,先聞味道,酒香撲鼻,淺啜一口,甘醇的溫酒暖胃暖身,愜意地眯着眼,道:“對酒當歌,人生……”
“幹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糧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杜鼓。憑雅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大帳那邊傳來嘹亮的歌聲,唱的是辛棄疾的《永遇樂》。
“主子,這下要酒有酒,要歌有歌。”廿二笑道。
何輕語笑笑,仰首飲盡杯中酒。
綺兒道:“主子,慢些飲,喝太急容易傷身。”
“不妨事。”何輕語仗着幾分酒量,提壺自酌自飲。大帳那邊唱罷《永遇樂》,又唱起蘇軾的《念奴嬌》,皆是豪邁之音。
一壺酒喝去大半,何輕語臉染上徘色,眸光迷離,添了幾分醉意,聽大帳那邊的歌聲己止,搖晃着站起身來,“我們也來唱一首好不好?”
“好。”綺兒和甘二不願掃她興。
“路遙遙行遍萬里山河,會知心能有幾個?刀劍裡笑看風雲變色,誰勝誰負誰曉得。浪滔滔數盡悲歡離合,放得下能有幾個?邀清風明月對酒當歌,醉三分悠然自得。不管今夕身處於何方,酒入腸豪恃萬丈。儘管世俗仍笑我癡狂,恩或怨都由我扛。天蒼蒼豪情氣壯山河,得與失又算什麼?刀劍裡笑看鳳雲變色,我行我素我自樂,人匆匆猶如紅塵過客,名和利又算什麼?邀清風明月對酒當歌,醉一回人生幾何!”何輕語觸動心絃,眼中泛起氤氳,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綺兒擔心地上前扶住步伐凌亂的何輕悟,將她扶回榻上,“主子,休息一會吧!”
何輕語酒意上涌,閉上眼睛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