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南洋衙門堡。
馬城又下起雨,滴打在紅色玻璃的窗上,海瑞從未見過這種窗。
其實這次走馬上任已經給海瑞帶來很大沖擊,即使陳沐不說那些廢話。老人家沒見過這樣的堡,也沒見過這樣的窗,過去更沒見過赤海級那樣的戰艦。
“老夫不是吹毛求疵挑毛病,人老了就嘮叨,說兩句你們陳帥還不耐煩,他說的那都是什麼,還拿幅畫來糊弄我。”
海瑞躺在榻上,程宏遠正在他乾瘦的腿上扎針,他有風溼,一下雨腿就疼,偏偏馬城這個地方位處兩大山脈之間,雲氣積鬱總會下雨。
“老先生,那不是畫,明公說的沒錯,那是天下輿圖。”
趙書記低眉順眼地坐在一邊,像學生一樣乖巧坐着。他是奉陳沐的命,來看看海瑞剛到這邊有什麼不習慣,正好看見海瑞熱水泡腳,打聽之下就叫來了醫匠程宏遠,給他按摩一下。
“外國諸番圖老夫也略有耳聞,絕對不是陳帥堂上掛的那樣。”
海瑞說的外國諸番圖,是鄭和下西洋時帶回的海圖,和陳沐的海圖不一樣。
趙士楨道:“陳帥沒有外國諸番圖,堂上那副是由明人自東向西、西夷幕僚平託自西向東繪製,還未完成,正在填補之中。”
“誰去過?”
海瑞趴着瞪大眼睛,“沒去過就不能當真!”
趙士楨笑了,點頭稱是,道:“不錯,陳帥也是這麼想的,他說先拿來做個印象,待艦隊航行過去,再做周全,不能偏信。”
海瑞舒服了,眯着眼睛頷首點頭,這才接着說道:“老夫知道呂宋不比國中,戰事未息,陳帥手握諸般事宜無人輔佐,甚爲勞累。坊間皆雲老夫是走到哪裡,就將麻煩找到哪裡。老夫又沒病,倘那些同僚不各個以搜刮民脂民膏爲己任,海某會找他們麻煩?”
“百姓連飯都吃不飽,驛館一月可費糧百石,官吏人情往來奢靡之風愈演愈烈,好似這世道本來就該如此。”海瑞眯起眼睛,透着厲色,寒聲道:“我祖宗早有規制,貪錢八十貫就該被剝皮實草!”
說着,海瑞卻又話鋒一轉,誇獎起陳沐,道:“像陳帥這樣,老夫提兩條魚做見面禮卻不覺寒酸,已經很少了。”
趙士楨撇撇嘴,驕傲道:“我家主公不讓人給他送禮,但風氣如此,當今之世,凡想成大事者,皆要疏通上下,也是沒辦法的事。”
換句話說,陳沐只送禮,不收禮。
這其實是個違背常識的事,你不收禮,哪兒來的錢送禮呢?可架不住陳沐自己開源開的厲害。
趙士楨對這兩條魚是充滿嘲笑的,但嘲笑的不是兩條魚,而是嘲笑這天底下誰能給陳沐送得起禮。
那得送多少才能讓財神爺挑挑眉毛?
“貪墨之事,海公可以放心,我家主公看不上那點銀子,一個知縣。”趙士楨擡起一根手指,道:“搜刮民脂民膏一年半載,全身家當也比不上明公一日進帳經手,唉。”
正驕傲呢,趙士楨突然嘆了口氣,道:“也就是個經手,轉眼就放出去了,不是供奉陛下內庫、就是送往戶部國庫,剩個小的還要投入廣州府,說要鼓勵什麼生產,再加上自籌軍費。”
趙士楨擠着眼睛搖頭道:“金銀,在南洋衙門就不是錢,銃炮船,纔是硬貨。”
海瑞智力過人,但南洋衙門諸般情形新來還不甚瞭解,權當是在套趙士楨的話,不置可否地點頭,聽趙士楨說起陳氏三寶,問道:“早先本想問問陳帥,那六艘戰船,爲何在船首雕刻巨石人像,有益戰事?”
“哈,海公說的是船頭的神像吧,那是跟西夷學的,來呂宋時遇西夷一艘大艦,名巴布洛號,他們在船首有巨石武士像,戰船在海上所向無敵,我海軍用多倍戰船此將其擊傷俘獲,送往南洋衛船廠由匠人摸透,學其技藝。”
“技藝還未學成,匠人們先把這大石像學去了。”趙士楨說起船首像呵呵直笑,“六丁神像,當真威武!估計明年初的六艘新船會是六甲神像。”
“今年丁丑延我壽、丁亥拘我魂、丁酉制我魄、丁未卻我災、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明年甲子護我身、甲戌保我形、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甲辰鎮我靈、甲寅育我真。”
趙士楨雖爲一介書生,說起戰艦跟陳沐手底下人一個德行,都是興奮異常,道:“海公且等着,主公說明年西夷一定會揮師大軍來犯,到時候六丁六甲齊出,就能真正奠我大明在南洋之威信!”
六丁六甲守護神,海瑞知道,但南洋海戰的事海瑞不清楚,也不在乎,打仗自有陳沐操心,他要管的不是這些。老爺子嘆了口氣問道:“陳帥可說,讓老夫在呂宋做什麼?”
“說了說了,海公來的正是時候,如今新總督沒到,主公讓我暫理政事,但比起海公您相差甚遠。眼下呂宋三件要務,一爲學政大宗師,海公任過教諭,當不在話下;二爲清丈田畝制定賦稅,過去您也做過;至於第三件就要難的多,需要您編一套羈縻之法。”
“這三件事請您來做,主公才無後顧之憂,去思慮來年戰勝西夷後究竟東進還是西走。”
程宏遠將最後一根針取下,海瑞坐起身活動兩腿,皺眉問道:“東進西走?”
趙士楨點頭道:“是,東進西走,是南洋衙門接下來的策略,以廣東、呂宋爲基,修造戰船操練軍士。說是東西,其實只是容易的說法,其實還有南面,陳帥說南去千里有大島,所以真正的說法是東進西走南下。”
“西面,是婆羅洲與馬六甲;東面是戰亂中的日本,南面則是不知真假的巨島。”
“當前幕僚們都在爭論,究竟是該去向何方,婆羅洲與馬六甲最容易,但顧忌是難保會與葡夷起衝突,現在主要收入來源就是葡夷,不能和他們爲敵。”
“南面即使有巨島,也需大量百姓與人力,何況瘴氣與水土不服,不知物產,損耗頗多;最後是日本,那有銀山,陳帥的意思是介入其戰爭之中,支持幾個諸侯混戰,不過有違我天朝處世之道,目下還尚在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