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天平靜地過去了,沒有什麼衝突。雙方都採取守勢。奧爾索沒有離開過家,而巴里奇尼那邊的大門也老是關着。大家可以看到留駐在皮埃特拉納拉的五名警察在廣場和鎮子周圍走來走去,還有一個守林人和他們配合,他是鎮上惟一的治安人員。副鎮長的綬帶始終沒有離開過身子。但除了這兩個仇家窗上的箭眼外,沒有任何即將開戰的跡象。只有一個科西嘉人才可能注意到,廣場上綠色橡樹的周圍今天只有些女人經過。

吃晚飯的時候,科隆芭喜滋滋地交給哥哥一封剛收到的內維爾小姐的來信。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科隆芭小姐,我從您哥哥的來信中高興地得知你們兩家已消除了敵意,請接受我的祝賀。自從您哥哥走後,再也沒有人跟我父親談戰爭、談打獵,他在阿雅克肖已呆膩了。我們今天就動身,帶着你們的信去令親處過一夜。後天,大約上午十一點鐘,我要來嚐嚐您做的山裡的‘布魯奇奧’,據您說,它要比城裡的好吃多了。

再見,親愛的科隆芭小姐。

您的朋友:莉迪亞?內維爾

“我的第二封信她怎麼沒有收到?”奧爾索叫起來。

“瞧,從莉迪亞小姐來信的日期看,您的信到達阿雅克肖的時候,她已經上路了。您是不是在信中叫他們別來了?”

“我對她說我們正處於圍城狀態,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下不適宜接待客人。”

“不一定,這些英國人不同一般,我臨走前一夜在她房間裡,她對我說,如果離開科西嘉時沒見着一場精彩的族間仇殺,她會感到遺憾的。奧爾索,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不妨可以演一場襲擊仇人寓所的武打戲給她看看?”

奧爾索說:“你知道嗎,科隆芭?天主真不該讓你做個女人,否則,你很可以成爲一個出色的軍人。”

“也許吧。好了,我要去做我的‘布魯奇奧’了。”

“不用做了。必須派個送信的人去,攔住他們別讓他們來。”

“什麼?您想在這樣的天氣下派人去送信?連人帶信讓暴雨都沖走?碰到這種雷暴雨的天氣,我真同情那些土匪,幸好他們的斗篷都還管用。奧爾索,您知道現在該做什麼嗎?如果雨停了,您明天一清早就出發,趕在他們上路之前到親戚家,這很容易辦到。莉迪亞小姐總是很晚起牀的,您向他們講明這兒發生的一切,如果他們執意要來,我們也很樂意歡迎他們。”

奧爾索當即表示同意。科隆芭沉默片刻之後又說道:

“我說要對巴里奇尼家發動進攻,您大概以爲我這是在開玩笑吧?您知道我們現在在人數上佔優勢,至少是二比一。自從省長暫停了鎮長的職務以後,鎮上所有的人都站在我們一邊了。我們可以把他們剁成肉醬,要動手很容易。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就到小池邊去,嘲罵他家的女人,他們也許會出來……我說,也許……是因爲他們那麼膽小,也許他們會從箭眼裡向我開槍,他們打不中我。到那時大局已定,是他們先進攻的,誰輸了就活該倒黴。混戰中,哪分得清誰打的槍?相信你妹妹吧,奧爾索。法官們來只會糟蹋紙張,說一些沒用的廢話,什麼結果也不會有的。老狐狸還會胡說八道,顛倒黑白。啊,如果那時候省長不擋住凡桑泰羅,我們早已少了一個敵人了。”

科隆芭說這些話時和她說要去做“布魯奇奧”時一樣神態自若。

奧爾索驚愕地看着他的妹妹,心中既欽佩又有些擔憂。

“可愛的科隆芭,”他說着從桌邊站起來,“我真擔心你會不會是魔鬼的化身。但放心好了,如果不能讓巴里奇尼一家被吊死,我還會用另一種辦法達到目的。不是用熱的子彈就是冷的刀子(這句話在科西嘉非常流行。——原注)!你瞧我還沒忘掉這句科西嘉的諺語吧。”

“可是時間越早越好啊,”科隆芭嘆口氣道,“奧斯?安東,明天您騎哪匹馬?”

“那匹黑馬。問這個幹什麼?”

“給它去喂點大麥。”

奧爾索剛回到臥室,科隆芭就叫薩維麗婭和牧人們都去睡覺,獨自一人呆在廚房裡準備“布魯奇奧”。她不時地側耳細聽,好像急不可待地在等哥哥睡下。當她確定他已入睡時,便拿了一把刀,試了試刀鋒,在自己小腳上套上一雙大鞋,悄無聲息地走進了花園。

花園四面是圍牆,緊靠一塊很大的空地,空地上圍着柵欄,那是馬匹休息的地方,科西嘉的馬從不知道馬房是什麼東西。通常人們將馬野放在田野裡,聽任它們自己去覓食,去躲雨避寒。

科隆芭同樣小心翼翼地打開了花園的門,進入柵欄,輕輕吹了一聲口哨,就把所有的馬喚到了身邊。她平時經常給這些馬餵食麪包和鹽的。當那匹黑馬走到跟前時,她狠狠抓住馬鬃,在它的耳朵上劃了一刀。馬猛地跳起來,像那些受驚的牲口那樣,發出一聲尖叫,逃走了。科隆芭於是很得意地回到花園裡。這時奧爾索打開窗戶,叫道:“誰在那兒?”同時她聽到子彈上膛的聲音。幸好花園的門完全在暗處,有一部分被一棵很大的無花果樹遮住了。很快,她看到哥哥的房間裡火光忽明忽暗,知道他在點燈。科隆芭趕緊關上花園的門,沿着圍牆走,好讓自己的黑衣服與貼牆種植的果樹葉子混成一片。她比奧爾索先幾分鐘到達廚房。

“出了什麼事?”她問他。

“好像有人開花園的門。”奧爾索回答。

“不可能。如果是的話狗會叫的,好吧,我們去看看。”

奧爾索在園子裡兜了一圈,發現大門關得好好的,心裡有些爲自己的大驚小怪而感到慚愧,打算回房睡覺去了。

“哥哥,我很高興看到您現在變得小心了,在您現在所處的境況,應該這樣。”科隆芭說。

“是讓你訓練出來的。”奧爾索回答,“晚安。”

第二天天一亮,奧爾索就起牀,準備出發了。他的裝束既顯示了一個風流倜儻的男士去見心愛的小姐時的風度,又不失一位肩負復仇重任的科西嘉男子的謹慎。他穿着一件收腰的禮服,一條綠色絲帶上繫着放子彈的白鐵小盒子斜挎在腰間,旁側的衣袋裡插着匕首,手裡拿着上了子彈的芒東牌的長槍。在他急急忙忙喝着科隆芭給他倒的咖啡的時候,一個牧人去幫他備鞍子,套馬籠頭。奧爾索和妹妹隨後跟着他進入柵欄門,牧人拉住那匹馬,突然嚇得目瞪口呆,連鞍子和馬籠頭都掉在地上了。這時那黑馬也想起了上一夜的傷痛,擔心另一隻耳朵也遭殃,便豎起身子,亂蹬亂踢,拚命嘶叫。

“喂,快一點呀!”奧爾索叫道。

“啊!奧斯?安東!奧斯?安東!”牧人叫了起來,“天主啊!”接下來是一連串沒完沒了的詛咒,全是土話,大部分是沒法翻譯的。

“出了什麼事啊?”科隆芭問。

所有的人都向這匹馬走去,看到馬的耳朵裂了一個大口子,鮮血淋漓,大家發出一陣驚訝憤怒的喊叫,連連咒罵。根據科西嘉的習俗,傷害敵人的馬,既是一種報復,也是一種挑戰,一種死的威脅。“只有子彈才能夠懲罰這樣的罪行。”儘管奧爾索在歐洲大陸上生活了很久,比起其他人來,對於這種奇恥大辱不怎麼敏感,可是,這時如果有巴里奇尼家的人在場,或許他也會立即作出反應的,因爲他也認爲這種污辱行爲是敵人乾的。“膽小鬼。”他叫道,“只敢對牲口出氣,卻不敢來找我。”

“我們還等什麼?”科隆芭憤怒地叫道,“他們來挑釁,傷了我們的馬,我們卻不回擊!你們還算是男子漢嗎?”

“報仇!”牧人們回答,“把我們的馬拉到鎮上去,向他們的房子開火。”

“他們的塔樓後面連着一個穀倉,頂上蓋着乾草,”波羅?吉里弗老頭說,“我一下子就能放火把它燒了。”另一個人建議到教堂鐘樓把梯子拿來,還有一個說廣場上放着一根人家造房子用的屋樑,可以去把它拿來撞開巴里奇尼家的大門。在這些憤怒的吼叫中,只聽到科隆芭在高聲嚷着:在行動之前,她將請每個人喝一大杯茴香酒。

不幸的是,更可以說,有幸的是,科隆芭對那可憐的牲口所做下的殘酷的事,對奧爾索卻沒有多大的影響。他毫不懷疑這起野蠻的傷害事件是敵人所幹,尤其懷疑是奧蘭多奇奧乾的,但他認爲那個捱了他的打、受他挑釁的年輕人,僅僅割傷一匹馬的耳朵是洗刷不掉他所受到的恥辱的。相反,這種低級可笑的報復手段更增加了他對對手的蔑視。現在他和省長一樣認爲這樣的人是不敢和他當面較量的。等混雜的聲音稍微平靜一點、他的聲音能被人聽到時,他便向手下人宣佈,他們得放棄作戰的念頭,因爲法官馬上就要來了,傷害牲口耳朵的仇一定能報。“我是這兒的主人,”他厲聲喝道,“我叫你們服從我的命令,誰還要說什麼殺人放火的話,我先把他燒了。好了!把那匹灰馬給我牽來。”

“怎麼,奧爾索,”科隆芭把他拉到一邊,說道,“您能忍受人家這樣污辱我們嗎?父親活着的時候,巴里奇尼家的人從來不敢傷害我們的牲口。”

“我向你保證他們將來會後悔的,只敢傷害牲口的人應該靠警察和獄卒來懲罰他們。我對你說過了,法律會替我們報仇雪恨的……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總之,你就不用再提醒我是誰的兒子了……”

“那麼還得忍啊!”科隆芭嘆了口氣。

“妹妹,請你記住,”奧爾索接着說,“有誰要是在我回來之前向巴里奇尼家示威,我是不會原諒你的。”然後他又用溫和的口氣說,“有可能,非常有可能,我和上校及其女兒一起回來,所以你把他們的房間整理一下,午飯準備得豐盛一點,讓我們的客人儘量過得舒服些。科隆芭,女孩子有膽量是件好事,但你還得學會主持家務纔對。好了,擁抱我吧,聽話。噢,灰馬已經備好了。”

“奧爾索,您不能一個人去。”科隆芭說。

“我不需要任何人保護。”奧爾索回答,“你放心,我不會讓人割掉耳朵的。”

“啊,現在正是和仇家開戰的時候,我不能讓您一個人出門。喂!波羅?吉里弗!吉安?弗朗塞!曼莫!帶上你們的槍,陪我哥哥一起去。”

激烈地爭執了一番之後,奧爾索只得聽妹妹的話,帶上了一批隨從。他在牧人中挑了幾個最活躍的,把那幾個竭力主張開戰的都叫上。然後他又向妹妹和剩下的牧人叮囑了一遍,便上路了。這一次爲了避免在巴里奇尼家門口經過他繞了一個圈子。

他們離開皮埃特拉納拉鎮已經很遠了,正急急地趕着路,這時剛巧經過一條通向沼澤地的小溪,波羅?吉里弗老頭看見有好幾頭豬舒適地躺在泥地裡,一邊曬太陽一邊享受着溪水的陰涼。他立刻端起槍,瞄準最肥的一頭豬的腦袋,一槍便把它打死了,剩下的豬紛紛爬起來溜走了,行動快得出奇。雖然其他牧人相繼朝它們開槍,但它們都穩穩當當逃進了樹林,轉眼便不見了。

“蠢貨!”奧爾索叫道,“你們竟把家豬當野豬打。”

“不是的,奧斯?安東,”波羅?吉里弗回答,“這是律師家的豬。得教訓教訓他,他傷了我們的馬。”

“什麼,混蛋!”奧爾索氣得發狂,“你們也像敵人一樣,幹這種下流事!你們都滾開,混蛋,我不需要你們,你們只配打打家豬。我發誓,要是你們再敢跟着我,我就要你們的腦袋開花!”

兩個牧人相互看看愣住了。奧爾索策馬加鞭,飛馳而去。

“得!”波羅?吉里弗說,“又是一個!你對他那麼忠心耿耿,他卻這樣對待你。他的父親,上校先生,因爲你用槍瞄準了律師,把你罵了一通……傻瓜,不要開槍!……而他的兒子……你看我爲他做了些什麼……他居然說要我的腦袋開花,把它變成一隻不能裝酒的羊皮袋子。這些大概都是在歐洲大陸上學的吧,曼莫!”

“是啊,如果別人知道你殺死了律師家的豬,還要告你呢。那時,奧斯?安東不會來幫你說話,也不會付律師費用的。還好沒人看見,大概聖內加在保佑你哩。”

兩個牧人匆匆忙忙地商量了一會兒,認爲最妥當的辦法是把死豬扔在泥塘裡。決定之後,他們便馬上行動。當然埋葬之前,每人先從這個巴里奇尼和德拉?雷比亞兩家仇恨的犧牲品的身上割下了幾塊好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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