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寶山縣,吳淞口。
寶山縣是個新設立沒幾年的縣,所轄的地盤都是從同屬松江府的嘉定縣切出來的,總共有13個都,地跨吳淞江兩岸,縣城就在吳淞口這邊,東臨長江,東南依着吳淞江,還有一小部分跨過了吳淞江,落在了對岸的浦東高橋鎮,正好扼守住吳淞江的門戶。
而這座正在不斷擴建中的寶山縣城,也是極有特色的,這是一座要塞和商埠相結合的縣城,既考慮了長江口海防的需要,也兼顧了發展工商業、促進對外貿易的需求,而且這座縣城並沒有被一堵過了時的,防禦能力有限的圍牆包裹起來,所以它可以很方便的以吳淞口爲起點,不斷向內陸擴張!
寶山縣城的要塞部分,是分成吳淞口要塞和高橋要塞這兩部分的。這兩部分都是以棱堡爲核心,以岸防工事和炮臺爲外圍,再用壕溝、籬笆、胸牆依託天然河道(江南水鄉這邊就是河道多,密密麻麻的數都數不過來),以遮護後路,形成一套極其堅固的防禦體系。想要從正面捅破吳淞口-高橋雙要塞防禦體系,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而吳淞口-高橋雙要塞體系除了和橫亙在長江口的崇明島海軍要塞一起構成長江門戶之外,就是用來保護縮在吳淞口內的“江海運”匯聚之處的貿易大港的!
吳淞口內的江,有時候稱爲黃埔江,有時候則稱爲吳淞江,其實就兩條水運能力都很強的內河在松江府上海縣的地盤上匯合了。
這兩條內河,一條叫吳淞江,是通往蘇州,連接着南運河的!一條通往浙江的嘉興府,同樣連接着南運河!
兩條內河在上海縣城會師後,再流經寶山,匯入長江口。而上海城往下這一段,目前則叫吳淞江。
這可是真正的黃金水道啊!江蘇、浙江、運河、長江、東海,全都在上海和寶山兩個緊挨着的縣的地盤上擰在了一起。而且黃浦江和吳淞江還有無數可以通航的支流,幾乎將松江府所有的村莊都連成了網絡。
更加難得的是,松江府所處的地方,又是整個中國.哦,現在應該是全世界最富庶的平原——長江中下游平原的江南地區。
整個江南,不僅是魚米之鄉,還是絲綢之鄉、棉布之鄉,水道四通八達,交通極其便利.而且還幾乎不發大水,也不怎麼鬧旱災,農業產出極爲穩定。
哦,還有更加,更加難得的事情,就是寶山、上海、川沙、南匯、奉賢、嘉定、太倉州這些寶地,居然因爲明清反覆交替的戰火和大清朝坑人的沿海遷界,使得原本非常集中的土地被分散了。
於是接管了松江府的大明朝廷,就可以將海岸線以內二三十里的“界外地”平分給參加過反清、反耿、反吳戰爭的江南籍的國人和國士,從而形成了一個龐大的而且無比熱愛大明的“中產國人”羣體。
他們可都是爲新大明打過仗,流過血的國人兵啊!
而新設立的寶山縣,因爲全縣幾乎所有的土地都屬於“界外”,所以土地十分平均,鄉間百姓幾乎都是國人。而且這些國人戶是來自江南各地方的,並沒有多少松江本地人,也就沒有什麼盤根錯節的世家大戶了。
同時,因爲這些國人都在大明的國人軍中服役,他們在鄉的時候自然就是鄉兵,可以用“鄉兵都”這個寓兵於民的自治體系進行組織和管理。
而包括“鄉兵都”在內,大明境內所有的“都”,以及都以上的鄉,現在都實行了“三老制”。
所謂的“三老制”起源於戰國,成熟於西漢,是漢高帝劉邦大爲推崇的基層治理模式。
到了新大明這裡,又被李中山、黃宗羲他們挖掘出來,加以改進,成了大明國人議政的基礎,同時也負責基層自治。
具體來說,就是由本鄉本都的國人、國士推舉的三老進行自治。而“三老”又可以代表本鄉本都參加府、縣兩級的議政會議(鄉三老議府政、都三老議縣政),推舉一部分副職(常務副職)的地方官
這一套制度,當然也沒有看上去那麼的理想,它的效果往往取決於“中產國人”的數量。當財富平均,富豪和赤貧者都極少的情況下,效果當然是比較理想的。
所以在戶戶平均,家家國人,人人有槍的寶山縣,以三老製爲基礎的國人議政,就實行得就相當不錯了。這一點從新興的寶山商埠的市容就可以看出來了——這座商埠並不是朝廷投資的,而是由李大將軍親自規劃,寶山縣的國人們在大將軍的建議下,通過集資和向中山銀行貸款所興建的,那可是國人們自家的產業!能不好好搞嗎?
別看這商埠纔開張兩三年,卻已經初具規模了。在吳淞江(黃浦江)邊,碼頭一座挨着一座,從“第一鋪”碼頭,一直修到了“十六鋪”碼頭。
之所以用“鋪”來給碼頭冠名,則是因爲這些碼頭都挨着商市,碼頭邊上,到處都是貨物棧房和販賣各種貨品商品還有擠滿了南來北往的客商們的酒樓、旅店。
而江面上,則到處停泊着各種各樣的船隻,什麼樣的都有。有沿着黃浦江、吳淞江駛來的漕船,有從長江上駛來的可以在江海(近海)之間往來的沙船,有從大海上開來的鳥船、福船、廣船、老閘船、蓋倫船。也有巨大的好像一座水上城堡一樣一級風帆戰列艦皇家太陽號和跟隨皇家太陽號一起抵達的幾艘四級巡洋艦!
來自法蘭西的水手,都擠在甲板上面兒,好奇地打量着這個在歐洲人的傳說中一會兒光鮮亮麗,一會兒則骯髒不堪的東方神秘古國的港口。
這嶄新的,到處都能看到忙碌的工地和自信的市民、商人的港口,給他們這些法蘭西來客的第一印象,就是一種他們在印度和安南的港口停泊時,都沒有看到的“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氛圍。
皇家太陽號在一條小小的引水船帶領下,小心翼翼地穿過吳淞江上的航道,駛向吳淞江東岸,靠近高橋要塞的一座軍用碼頭。來自法蘭西的小巴普蒂斯特.柯爾貝爾,來自德意志,但被法蘭西宮廷聘用的戈特弗裡德·威廉·萊布尼茨,還有福全斯基親王的代表席瓦爾神父,一塊兒站在皇家太陽號艉樓的甲板上,呆呆地看着眼前這一切。
這就是一會兒被一批荷蘭人、英格蘭人捧上天,一會兒又被另一批荷蘭人、英格蘭人貶下地的共和大明.一個從古老的“國人共和”體制中找到了活力的古老國家?
看着眼前這種勃發熱鬧的景象,再想想法蘭西那裡日益奢靡的宮廷和逐漸陷入貧困的人民,握着欄杆的手,就越捏越緊了。
素來有全才之稱的戈特弗裡德·威廉·萊布尼茨則顯得很興奮,他是個中華文化的粉絲,而且他對共和體制也沒什麼偏見。畢竟他只是個德意志人,而且也不效忠神聖羅馬帝國皇帝,還是個“三臣”,先後爲美因茨大主教、漢諾威選侯和法王路易十四服務。他這次能來大明,完全是他自己爭取來的,爲了能來大明就近研究中國的文化和制度,他甚至辭去了漢諾威選侯那邊的工作,在幾個巴黎學術圈的好友幫助下,加入了法蘭西的官僚隊伍,以“法國造船專家”的名義登上皇家太陽號。 而席瓦爾神父則是三人當中對大明的變化最感到驚訝的.因爲他就出生在中國的澳門,在被李中山抓去北京當內務府洋奴才前,一直都在廣東傳教,太熟悉中國底層人民的苦難和氣質了。
這是一種絕望到麻木的氣質.可是不到十年,當席瓦爾在被大明佔據的會安(安南)港見到那裡的大明駐軍、官僚和商人時,他已經完全感覺不到那種沒有一點活力的麻木了。
而今天,當皇家太陽號駛入吳淞口的那一刻,席瓦爾神父感覺到的活力已經不只存在於人的身上,而是存在於整個城市,存在於所有的建築,存在於擁擠的吳淞江水面上了。
短短几年,他們居然就建起了一座城市!
這座城市顯然是精心規劃過的,道路寬闊,建築佈局合理,而且大部分的房子修得雖然不豪華,但是也都堅固耐用,大量使用了之前在中國很少見到的紅磚——紅磚的燒造成本遠低於青磚,但是紅色牆體逾制,所以很少有人敢採用。但是共和大明不大講究這些,成本又低又堅固的材料怎麼可能不用?
正思緒潮涌的時候,飄揚着鳶尾花旗的皇家太陽號已經緩緩靠上了碼頭。碼頭上早有一些人在等候,那些身穿麒麟服,頭戴烏紗帽,腰帶上懸着腰刀,彆着手槍的,不用說都是大明軍方的人物。全都驚訝地看着巨大的法蘭西兵船靠幫——這可是排水量2000多噸的大船啊,比大明最大的炮船大了一倍還多!
和這些軍官站在一起的,還有不少穿着一色的文官服的傢伙——根據大明現在實行的官服制度,武官的常服就是麒麟袍,根據顏色不同分辨官職大小。文官則着一色的官袍,也是依照顏色了分大小。
還有一些穿着軍服的明軍士兵站得筆直,在一個小軍官的率領下,人人扛着上了刺刀的燧發槍,列出三列橫隊——這是一個排隊槍斃的標準隊形!
能排出來,就說明大明的陸軍還是有兩下子的!
皇家太陽號的艦長是法蘭西海軍少將安尼-伊拉里翁.德.科唐坦,這位在法荷戰爭中建立了不少功勳,在原本的歷史上還會在大同盟戰爭中建功立業,和他的一些同僚們一起爲法蘭西贏得其“並不常得的榮譽”(法蘭西海軍的勝利可比陸軍勝利稀罕多了)的傑出海軍將領,這會兒也穿着盛裝,戴着假髮登上了皇家太陽號的船艉樓。
他對眼前的軍港、要塞、列隊的軍人也極爲感興趣。在他看來,大明這個國家和他的祖國法蘭西一樣,是在認真準備打仗的!
兵船才停下,幾個熟練的法國水手就拋錨下纜,跳板也飛快地放下來。小巴普蒂斯特、萊布尼茨、席瓦爾、科唐坦四人,當下就魚貫而下,走下船去。岸上的那幾個穿着麒麟服的武官當中爲首的一人,正是李中山的好兄弟李中正,和他並排的則是寶山這邊的海居要塞鎮守使於麒麟——他是於得水的兒子,本來不姓於,在別人家養着,後來於得水跟着李輔臣顯貴了才接回來,回來後就塞進廣東講武堂,混了個一期。
不過他沒有李中正那麼能打,講武堂畢業後就跟着李吉貞混,也沒什麼功勞,前兩年聽說大將軍府下屬的崇明島海軍學堂開業,他就又考了進去。這下可厲害了,等於講武堂一起加上海兵一期,人家雙一流,他雙一期!所以年紀輕輕,看着還跟個孩子似的,就當上了要塞鎮守使。
看見四個洋人從船上下來,於麒麟就上前一步,遠遠的抱歉拱手,用拉丁文說:“歡迎,歡迎你們來中國訪問!”
四個洋人都能聽懂,也都鞠躬還禮。而李中正和另外幾個穿麒麟服的,也跟着一起抱拳。雙方客套一番後,於麒麟又笑道:“一路風濤辛苦,大將軍得安南八百里飛遞,知道你們要來,就叫他的兄弟李總鎮來寶山迎接,還讓下官在高橋鎮上爲你們準備了休息的住所。你們先好好歇一陣,然後再換乘漕船去南京面見大將軍。”
席瓦爾則開口用漢語對於麒麟道:“於鎮守,我並不是法蘭西國王的使臣,我代表的是大將軍的老上司福大爺,我想盡快見到大將軍!”
“福大爺?他是.”於麒麟愣了愣,一時沒想起來。
旁邊的李中正倒是記得福大爺是誰,臉色稍稍一變,就對席瓦爾道:“我知道了.不過無論如何,今天還是先在高橋鎮上安頓一下吧,明兒一早,我就來接您一起先去南京。”
席瓦爾這下算是滿意了,沒有再多說什麼,就和李中山、於麒麟一起去了高橋鎮。和江對岸的寶山縣城相比,高橋鎮是個老鎮,鎮上的巷子都很狹窄,房屋大多挺老舊的。李中山和於麒麟則將法蘭西使團安置在了鎮子上最新,也是最寬敞的一所建築物內——這是一所小學堂!名叫寶山縣立第二小學,剛開張不久,只收了一個年級的小孩子,所以有許多空着的教室,正好用來安排這些遠道而來的洋人。
席瓦爾等人因爲旅途勞頓,下船之後吃了頓好的,就早早睡下了。這座高橋鎮上的人口不多,晚上非常安靜,不過第二天一大早,這些來自法蘭西的客人卻被刺耳的嗩吶聲和一陣陣節奏感很強的鼓聲給驚醒了。
席瓦爾神父被吵醒的時候,還以爲自己住在了軍營裡,趕忙從牀上爬了起來,穿上法袍,鑽出了屋子。屋子外面就是個大操場,此時天已經亮了,大約是早上八點鐘的樣子。小巴普蒂斯特、萊布尼茨、科唐坦也已經出了各自的屋子,站在了操場邊上正在觀看什麼?
席瓦爾趕緊定睛凝神往操場上傳來鼓聲、嗩吶聲的地方一看,整個兒就驚呆了。
原來整整齊齊的站了四個“排級”橫陣,都是十二乘四的隊形,整齊的好像是路易十四的王家衛隊一樣!而組成這些橫陣的,則是一些七八歲大,肯定不到十歲的小男孩。
只看見他們在“教頭”的口令聲,軍鼓聲,嗩吶聲的調度下,一會兒向右,一會兒向左,一會兒踏步前進,一會兒向後轉身,幾十人的隊伍,整齊的好像一個人一樣!
這些小孩子,難道是這所小學的學生?席瓦爾喃喃道:“這麼小就在進行軍事訓練了,他們的武德也太充沛了吧?”
邊上不知道誰答了一句:“對啊,大明原來是個斯巴達式的國家!一個6000萬人的斯巴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