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十六

十六

弟兄們迅速地散開去,有的找隱蔽物,有的往樓裡跑,虎子則跟着幾個弟兄進了樓。不多會兒,樓頂的防空哨傳來了消息——好像是咱們自己的飛機。

確實,自從八.一四空戰中國空軍取得完勝以來,能在上海的天空中看到中國飛機的機會越來越少了。最近,日軍完全掌握了制空權,也難怪樓頂的防空哨現在只要一見到飛機的影子就會拉響警報——他們已經很久沒看到自己的飛機了。

虎子記得他第一次見到飛機是在到達松江的那趟煤車上,那是他到上海的第一天。那時候飛機給他的印象就是一隻大鳥,他覺得那隻大鳥僅憑他的石頭飛子兒是絕對打不下來的。

那次他見到的是一架日本飛機,而現在,他一聽說空中出現了自己的飛機,一天的飢渴和疲勞頓時被拋到了腦後。

他跟着幾個膽大的弟兄登上了樓頂的平臺,那裡已經站着七八個弟兄了。大家以一個近乎相同的姿勢仰望着天空,臉上是說不出的喜悅。

虎子看了一下樓頂的情況,樓頂正中央壘着一圈沙袋,沙袋的中間架着一挺高射機槍,槍口指向天空,一個槍手在後面操縱着。沙袋的旁邊站着一個上士,他正舉着望遠鏡向天空張望着。

天上果然有一架飛機在繞着圈子,等它飛近後,大夥看清了,機翼下的圓徽和大家頭上的帽徽是一樣的。大夥揚起笑臉向飛機歡呼起來,可很快歡呼聲便戛然而止,臉上的笑容像臘月天屋檐下的冰柱似的,被凍住了,因爲他們發現這架飛機的身後拖着一縷淡淡的黑煙——這架飛機受傷了。

飛機在低空盤旋着,像是在尋找迫降的地方,可能它的油料已不足以支撐它返回基地了。

自從開戰以來,中國空軍僅存的三百來架飛機,摔一架就少一架,所以飛行員們把飛機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都不敢輕易放棄飛機而跳傘。

突然,從低沉的雲層中竄出兩個小黑點,他們向這架受傷的中國飛機猛撲過去,空氣中傳來了機炮“突突突”的射擊聲,這架飛機像無助的小鳥一樣上下翻騰着,竭力想擺脫後面兩隻惡鷹的糾纏,然而一切努力都無濟於事,它身後的黑煙越來越濃了。

這架中國戰機搖搖晃晃地向虎子他們站立的樓頂平臺飛來,好像是在乞求地面火力來幫助它幹掉後面那兩隻惡鷹。

“準備射擊!”防空哨發出了戰鬥命令。一個輕機槍手端起了捷克造,另一弟兄則自覺地用雙手支起了它的腳架,做成了一個人形的高射機槍架。

受傷的中國戰機儘量壓低飛行高度,以便讓後面追擊的鬼子飛機能離高射機槍陣地更近一些。隨着中國戰機掠過虎子他們頭頂,兩挺機槍同時開火,第一架鬼子飛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它一側歪,一頭扎入了樓後的廢墟中。後面跟着的那架鬼子飛機一看不對勁,連忙一側身,躲過了這陣機槍子彈。

這架鬼子飛機放過了那架中國戰機,轉而對付起樓頂上這羣中國士兵來了。飛機上的機炮炮彈像狂風驟雨般地潑過來,高射機槍手應聲倒了下去。

虎子沒有躲,而是默默地摘下香瓜手榴彈迎了上去。此刻,爹臨終前的慘狀又一幕幕浮現出來——爹那慘白的臉,爹那滿嘴的血沫,爹那無助的眼神,還有那隻握着炒勺的斷臂……

虎子怒睜着雙眼緊盯着那架越飛越近的鬼子飛機,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

機翼下的膏藥丸子變得越來越刺眼,鬼子飛行員那狂傲的獰笑都已清晰可辨。虎子瞅準機會,拉下了手榴彈繩環,然後用力一磕,牙縫裡迸出了幾個鏗鏘有力的字:“爹,這個是爲你扔的!”話音未落,他右手腕猛地一抖,這顆手榴彈像炮彈一樣向飛機機頭直射而去。

空中一聲巨響,一團火球瞬間包圍了整個機身,螺旋槳像竹蜻蜓一樣彈射開去,整個飛機像是一隻被雷電擊中的風箏似的,分裂成十幾塊大大小小的碎片,無力地栽向地面。

虎子怔怔地望着地面上七零八落的飛機殘骸,像一尊蠟塑的雕像,一動不動地佇立了許久,許久。

晚霞將最後一抹紅色從這尊雕像上褪去後,便漸漸消散在了天際,任由這尊雕像變成墨綠,直至灰暗——大地又一次陷入了黑夜的包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