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不太妙。
隨着雷雄率領着一個步兵排站在四行倉庫下,蘇州河岸邊,隔着短短的蘇州河橋,“敬禮!”雷雄一聲厲吼,雷雄和三十多名士兵集體舉起了自己的手臂。
站在租界土地上的陸軍少將只覺得一股寒意頓生,這不是像要過河的意思啊!
“張長官,謝長官,上官團副,楊營長,雷雄對不住你們了。”雷雄的大嗓門從對岸的聲音遙遙傳來。“這一次,俺雷雄和俺一連的弟兄來守這塊陣地。”
“雷雄,你個混蛋,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張柏庭如夢方醒,不由勃然大怒,遙遙指着雷雄吼道:“你這是違抗軍令,身爲國軍上尉,你知道違抗軍令的後果的。”
“對不起,長官!”雷雄的聲音突然小了些。
“雷雄,你狗日的,趕緊給老子滾過來。”那是營長楊瑞符的怒吼。
“雷連長,別意氣用事,撤退不光是軍令,我們也可以繼續歸建師部打鬼子的。”少校團副上官雲標亦苦勸。
“雷大哥,別犯傻啊!沒我機炮連的重機槍和迫擊炮,你咋打小鬼子啊!你守不住的,帶弟兄們過來吧!”年輕的機炮連中尉連長臉上涌出一片焦急。
唯有謝晉元面無表情,沒有說話。
“你現在立刻率部過河撤退,我可以當做一切都沒看見。。。。。。”張柏庭心中微微一鬆。
可話還未說完,只見對岸突然點起幾根火把,將蘇州河北那條小路照亮,雖然依舊昏暗,但已經足以看清雷雄臉上的黯然。
黯然撫摸着自己的上尉領章,雷雄久久不語。
在陸軍少將憤怒的目光中,在近三百同僚涌到蘇州河橋工事前,這名88師有名的硬漢摸着自己的上尉軍銜滿眼都是淚光。
是的,雖然他低着頭,但所有人,包括工事裡嚴陣以待並不十分明瞭發生什麼事的西方軍人們都感覺得到,那個人高馬大的中國軍官,在流淚。
西方軍人們不明白,他們不明白那個明明是抗拒着上級長官命令的軍官爲什麼會哭。可在河對岸的中國軍人們卻依稀有些明白。
那個上尉軍銜,可是雷雄從一個大頭兵,花費了十年的光陰才掙來的。他沒上過軍校,至今也不會寫幾個字,完全是靠着作戰勇猛,用命掙來的這個軍職,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個上尉可能也就是他軍旅生涯的終點,是他所能達到軍職的最高峰。
可這個上尉卻違令了,當着負責師裡考覈軍官參謀長的面,悍然違令了。這可不是上尉軍銜能不能保得住的問題,而是性命能不能保得住的問題。
但他們,終究不是雷雄,終究只是依稀明白。
昏暗的火光中,只見雷雄淚流滿面的擡起頭,悍然扯下自己的軍銜,嘶聲怒吼道:“長官,現在,我已經不是第88師的兵,我就不算違令了吧!”
生出的寒氣,從腳底板升至天靈蓋,看着雷雄的決絕,陸軍少將的臉色一片蒼白。他太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了,這名以悍勇聞名全軍的上尉,竟然寧願放棄御林軍上尉的身份,寧願放棄生存的機會,也要在這裡和日本人死磕。
“雷雄犯蠢,你們。。。。。。”臉色蒼白的張柏庭還想做出最後的努力。
可是,他的話被雷雄身邊站着的軍人們的動作給重新堵回了嘴。
在數百名中國軍人眼含熱淚的注視下,在近千西方士兵的目瞪口呆中,數十名中國軍人身形挺挺拔,摘下了自己的軍銜。從少尉到軍士,再到最普通的二等兵。
從這一刻起,他們便不是中國的軍隊,而是義勇軍。由普通民衆組成的抗日義勇軍。
他們,不會獲得任何支援,也不會獲得正常的戰士待遇。
戰死,沒有撫卹;
戰勝,沒有軍功;
戰敗,將會被任意屠殺;
他們,放棄了所有,只爲不退。
“長官們,弟兄們,對不住了,俺只是個小兵,俺只知道血債血償,俺的幾十號弟兄就戰死閘北,俺不能就這麼夾着尾巴灰溜溜的走,俺怕俺們一連的弟兄們去地底下了以後沒法跟他們交代,俺必須要在這裡和小鬼子拼一把才能安心。”昏暗的火光中,雷雄雖滿臉淚痕,但目光迥然。
“你這又是何必。。。。。。”張柏庭連連頓足。
“放炸藥!”隨着雷雄一聲怒吼,一個步兵班將四個炸藥包塞到靠近四行倉庫一邊的橋底。
靜靜觀看這一切的中西方士兵們的臉色盡皆肅然。
那可是,四行倉庫守軍的唯一退路,炸了,就沒了。
“弟兄們,來生再見!”雷雄見負責爆破的班長已經將引火線鋪到倉庫下方,衝着對岸高吼道。
隨着他的怒吼,他和麾下的官兵們再度高高舉起右手。
然後,轉身就走,毫不留戀。
他們的身後,是數百名中國官兵同樣高高舉起的右手,包括上一刻還在憤怒的陸軍少將。
是的,做爲御林軍重要將領,他當然知道撤軍租界是日軍強攻不下後用的詭計。可他同樣知道高層的無奈,誰讓你弱小需要幫助呢?如果不是太需要這幫同樣不懷好意的西方國家的幫助,國府完全可以很硬氣的說,有本事搶咱中國的地盤,你特孃的就沒本事和日本人死磕?
這批士兵違令了,甚至不惜拋棄御林軍的身份違令。要是擱在平時,這就是兵變,是要被處以極刑的。但在這一刻,他卻只能高高舉起右手回禮。
因爲,他們違背軍令,不是求生,而是赴死。沒有任何退路的四行倉庫,失去了大半兵力的四行倉庫,面對兵力依舊高達2000人的日寇,面對已經調來重炮的日寇,就是死地,絕地。
但他們,卻慨然赴死。同樣做爲軍人,他有什麼理由不對這樣的士兵表達自己的尊敬呢?
四個炸藥包,也就20公斤的炸藥,威力不是很大,但放對位置的話,也足以炸塌以石頭爲主材的小小蘇州河橋。
三分鐘過後,在退後五十米的542團一營大部官兵的淚光中,蘇州河橋北閃起一團火光。
橋塌了,也意味着,第一步兵連弟兄們的後路斷了。雖然那些連營級軍官們通過這兩天運送士兵遺體和傷員知道還有條地道可以回到租界,但以雷雄爲首的一連官兵們願不願意走,纔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火光中,中國軍人們淚如雨下。
堅硬如謝晉元,也眼含淚光。因爲他知道,雷雄和一連的上百官兵如此選擇,他纔是真正的始作俑者。他悲傷,但他更驕傲,驕傲於麾下官兵做出的這個幾乎是必死的抉擇。
恐怕誰也不知道扯下自己上尉領章的雷雄的手心,已經被小小的三角星刺得血跡斑斑。沒有多少人,可以驟然放棄自己曾經守護過超過十年的榮譽的。在扯下上尉領章後,雷雄的手握得是如此之緊,緊的連三角星刺破了掌心也渾然不覺。
他,是多麼捨不得這幾顆金星啊!那是他奮鬥十年才獲得的榮耀。
但雷雄知道,再如何捨不得,他也必須放棄。
因爲,還有比這個榮譽更重要的榮譽需要他守護。
那是整個中國整個民族的榮譽。只要他還在,他和一連還在,日軍就永遠也不能佔領上海市區,中國的國旗就會高高在這片陣地上方飄揚。
時光回到十小時之前,他的連部裡,只有中校團副和他以及陳運發在。
他聽到了令他無比憤怒的消息。
師參謀長會前來下達撤軍進租界的命令。
各級長官們迫於無奈要退兵,他理解,但身爲棋子的小卒也有夢想。他麾下的弟兄們不能白死,他在抱着自己那個被日軍重機槍打斷腿,血怎麼也止不住,最終默默哭泣着臉色蒼白死去的十九歲士兵時就當着全連官兵發過誓,他一定要小鬼子血債血償,哪怕是不惜賠上全連弟兄的命。
他和他的步兵一連這幾天已經幹掉過幾百的小鬼子,可這,依然不夠。做爲連長,做爲帶頭大哥,他無法忘記自己麾下的那個步兵班在自己的命令下以血肉之軀向日軍坦克發動突襲的場景,手持步槍的士兵在日軍坦克的機槍下血肉橫飛,他們卻義無反顧,只是爲了吸引日軍坦克手的注意力而讓那名揹着集束手榴彈的士兵能有機會潛行到距離坦克五米的位置。
足足十四人啊!沒有經歷過戰鬥的人永遠不會懂得雷雄那一刻的悲傷,正是在他的命令下,十四人面對日寇的鋼鐵巨獸,面對鋼鐵怪獸噴吐着代表死亡的子彈衝鋒。他們每一個人死去的意義,卻不過是讓唯一一名揹着集束手榴彈的士兵能多前進兩米或是一米。雷雄甚至有些明瞭那名已經接近坦克四米的士兵生命最後一刻的想法,他完全可以將十五枚手榴彈捆綁在一起的集束炸彈丟在坦克車的履帶下炸趴它,而自己翻身躲進彈坑不死的。
可是,那名士兵幾乎沒有猶豫,就抱着集束炸彈衝向坦克腹下。雷雄知道,那名士兵不僅是怕自己扔的不夠準沒炸壞日軍坦克,也不僅是怕集束炸彈威力不夠加上他自己身上的綁着的六枚就夠了,他心裡未嘗沒有和步兵班裡的弟兄們一起去死的衝動。沒有人,可以眼睜睜看着自己朝夕相處數年的弟兄爲了掩護自己,一一送命。
每個人都怕死,但,在戰場上,腎上腺素極速分泌的時候,死亡,有時候真的不是那麼可怕。
人類有時候很理智,爲了自己的利益,會算計所有人,但,戰場,卻是最容易喪失理智的地方,尤其是對於那些大人物們眼中只是數字的小卒們來說。
戰友,弟兄,就是他們寧願放棄生命也要守護的存在。
“你想堅守,就是違令,而違令,就是死。”所幸,當問明白了他的心意後,團副笑了,但眼裡卻閃爍着淚光。“除非,你和一連的弟兄們放棄軍人的身份。你們從違令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中國軍人,你們的家屬,將不再享受軍人家屬的待遇,你們再不會出現在中國軍人的名錄中,你,還願意這麼做嗎?”
雷雄愣住了。
他承認那一刻,他有些想退縮了。死亡其實不可怕,他不怕死,但他不想牽連家人,不想就這樣當孤魂野鬼。
可是,當他想起蒼白着臉色哭泣着對自己說“連長我不想死”的士兵懷着對生無比眷戀死去的那一刻,他的心重新堅定起來。如果能拉着更多的小鬼子下地獄,那些,又有什麼可怕的?他至少能從此睡個好覺,可以在死後很坦然對那名弟兄說,兄弟,俺給你報仇了。
謝長官在他依舊堅定點頭的那一刻,眼神中閃爍着的是無比的驕傲。
因爲,這就是他麾下的軍人,真正的中國軍人,首先是國,纔是軍。
國家,纔是他們這些軍人最應該守護的,而不是去守護那些大人物。
所以,纔有了先前的那一出。
現在,就是他雷雄,和他的步兵連踐守自己諾言的時候了。日本鬼子挖空心思利用那些西洋人對國府施壓希望拔除四行倉庫這個眼中釘,那他偏偏不讓他們如願。
他雷雄不是什麼大人物,他不用考慮那麼多,他只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老子捨得一身剮,也要把皇帝拉下馬,殺更多的鬼子爲自己戰死的弟兄抵命。
一個步兵連防守原該一個步兵營防守的陣地,難度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