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都看得到世界之星的現狀,費城交響樂團這種行爲並不算落井下石,他們在過去五年沒有做任何動作,算得上是十分仁義了,但是現在,他們想在世界之星徹底崩潰之前把他們認爲有價值的人才挖過去,而目前他們最想挖的人,便是白君文的師兄海頓——海頓是熟人之間親暱的稱呼,對於大小格雷迪而言,他們稱呼的是西格蒙德先生。
格雷迪兄弟已經接觸過海頓三次,但是三次都被海頓完全不留餘地的拒絕了,費城交響樂團的誠意很足,給出了第二小提琴首席的位置,僅僅只比海頓目前的位置稍低一丁點,這也是很合理的事情,畢竟費城交響樂團也有自己的小提琴首席,他們不可能爲了挖人就無緣無故把自己的首席解僱掉。
“其實我更好奇的是白先生您怎麼會來看他們的演出,”小格雷迪道:“今天下午兩點,在曼恩表演藝術中心有我們的演出,我們的演出明顯要比他們更專業,更出色,我不信您看不出這一點……所以您來這裡,是有什麼深意嗎?”
白君文並不隱瞞,笑道:“實不相瞞,我現在就住在世界之星交響樂團的大本營裡。”
小格雷迪大爲驚訝,瞪着他看了很久,才用力搖頭道:“白先生,您太糊塗了,不過這也情有可原,或許是因爲您太年輕的緣故……您這樣的人才,如果對交響樂有興趣的話,應該加入我們費城交響樂團纔對。”
他越想越覺得這個念頭可行,又道:“實際上我們色彩樂器組的首席也對您非常欣賞,不止一次說過《月光》是這個年代最偉大的古典樂作品,如果您願意過來,我覺得您至少是可以免試進入的,並且一定會有一個正式的演出席位。”
“你胡說什麼呢!”大格雷迪狠狠的瞪了自己的親弟弟一眼:“如果是白先生的話,免試和正式的演出席位算什麼誠意呢?我覺得他至少可以獲得一個次席演奏家的席位……首席大人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在他偶爾染病不能出場的時候,白先生完全可以做我們色彩樂器組新的首席。”
小格雷迪比較實在一些,他猶豫着道:“但是白先生的鋼琴技巧……”
“白先生這一年難道是原地踏步嗎?”大格雷迪又狠狠的瞪了弟弟一眼,示意弟弟不要亂講話,然後含笑問白君文:“您這一年一定進步很大,對不對?”
白君文笑着點點頭,肯定了他的猜測,隨後又搖搖頭:“不過我是不會去你們樂團的,海頓首席也是不會去的。”
“您是擔心我們說的話沒分量嗎?”小格雷迪眼睛瞪得很大:“我今天回去就要向總指揮報告情況,我相信他願意給出的待遇一定能讓您滿意。”
白君文只是搖頭,笑而不語,很快舞臺上第四樂章開啓,三人開始安靜的欣賞,然後一起搖頭,一起嘆氣,心裡都有許多感慨。
是的,這第四樂章,比起前面三個樂章更加不堪入耳……
交響樂的四個樂章已經基本算是定式,而最後一個樂章往往是最激烈、最華美也最豐富的一章,當然,與之相應的,演奏難度也最高,臺上的衆人在前三樂章裡已經出現了許多次混亂,在這最後一個樂章裡,暴露出更多的問題,白君文一邊聽,一邊不斷提升對漢斯先生的崇拜之情:這老頭是真的厲害,憑着一根指揮棒硬生生的力挽狂瀾,幾次把瀕臨崩潰的合奏給拉回了軌道上。
然而有些可悲的是,下面的聽衆似乎完全沒意識到上面演出出現了那麼多的問題,他們漫不經心的聽着,有的一直在低頭玩手機,有的一直在逗小孩,比較靠後的位置上還有人靠在椅背上睡得很香……
白君文忍不住又仔細看了看臺上的海頓,海頓一直閉着眼,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裡,似乎完全沒意識到下面的亂象,但是白君文心裡清楚,海頓肯定什麼都知道,他只是不願意睜眼看,不願意面對,因爲現實太絕望,這支樂團在這個城市裡已經完全失去了精氣神,失去了靈魂,這是神仙也救不回來的絕境,海頓他唯有選擇不看不聽不想,才能稍稍維持他那一點點可憐的幻想。
演出結束,所有聽衆離場,白君文跟大小格雷迪告別。
所有演奏者的情緒都不怎麼好,漢斯的表情還算平靜,看到白君文也只是微微點頭算是打招呼,沒有任何多餘的表示,他很忙,一直在不停的跟不同的人說話,安排各項演出之後的善後事宜,這時候有人開始離場,白君文看得分明,搶先離開的正是那些水平不夠還排練遲到的傢伙。
“師兄,就沒人管管他們嗎?”白君文輕聲問海頓:“難道不能讓他們好好練練,如果想讓樂團真正活下去,終究還是要靠演出質量的。”
“道理我們都懂,但是你看……所有人都懶得說,你知道是爲什麼嗎?”海頓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因爲這批人……已經是漢斯先生所能找到的最後一批人了。”
是的,除了樂團裡始終不願意離去的這批老人之外,這些遲到早退水平不夠的傢伙,已經是漢斯先生所能找到的最後一批人了——他們明明很平庸,個個都是混子,卻偏偏不可缺少。
就是這麼殘酷,也就是這麼諷刺!
交響樂團的演出需要的人數很多,最小規模也要二十多人,而最大型的四管編制的樂曲,需要的人數甚至超過一百,這麼龐大的人數,並不是留守的這批老人能夠撐得住的,所以,樂團如果想要有足夠多的曲目可以演奏,那就必須要有足夠的人手。
實際上這依然是當初那個愚蠢決定導致的後果。在市政府的資助斷絕之後,離開的不僅僅只有音樂總監和運營團隊,還有樂團裡將近一半的有實力的演奏者,這批演奏者的離開直接把世界之星送到了半死不活的境地。
失去了政府資助,爲了活着,必須要更大量的商演,漢斯先生因此不得不對外招人,然而世界之星的困境在圈子裡並非秘密,所有人都知道。所以招人的過程極其艱難,真正有能力的音樂家並不願意進來,漢斯先生又實在拿不出高薪,於是最終他們招到的人手比起樂團裡的老人明顯差了一籌。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我們只能認命,沒什麼好說的,我們願意手把手的教他們,讓他們提高,但是這個過程畢竟是緩慢的,所以在演出的時候依然會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有時候他們也會有怨言,怪我們在正式演出的時候太賣力,他們認爲,如果我們稍微把能力收着點,別那麼努力,他們可能會配合得更好。”海頓苦笑:“說真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對的……我們那麼賣力的演奏,是想要讓演出效果更好一些,想要儘量多吸引幾個觀衆,卻沒想到,我們越賣力,他們就越跟不上。”
實際上漢斯先生招的第一批人還算是態度不錯的,可隨着樂團的經營逐漸惡化,這批人也漸漸離開了,他們對樂團沒有歸屬感,又賺不到讓自己滿意的錢,同時還總是處於一種演奏方面被老人碾壓的狀態,自然覺得很壓抑,於是在大約一年的時間裡陸陸續續走了個乾淨。
在此過程中,也有一些老人終於撐不住,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放棄了堅持,離開了樂團,於是樂團的老人變得更少,而人手則更加不足。
“漢斯先生繼續很辛苦的招人,最開始招的全是圈子裡赫赫有名的演奏者,再然後這個要求就越來越低,因爲我們拿不出高薪,也看不到前景,所以招到的新人在能力方面可想而知。”海頓道:“隨後一批批人來,又一批批的離開,漢斯先生本來是很誠實很坦蕩的人,但是這些年漸漸染上了一些不好的風氣……我們都看得到這種變化,卻沒有人提醒他,因爲我們自己也知道,如今樂團的情況,如果不靠漢斯先生的‘坑蒙拐騙’,已經很難真正找到可以用的人才了。”
白君文自然而然的想起了鮑里斯在施耐德辦公室裡說的那句謊話“漢斯先生的身體狀況不行了”,當時他以爲這是鮑里斯的謊言,但是現在想來,或許這根本就是漢斯先生授意鮑里斯說的……
“漢斯先生其實曾經是非常有號召力的指揮家,他是世界上排名前三的頂級指揮,曾經,他一個人的人氣就足以讓奇摩表演中心座無虛席,但是這些年他在不斷透支自己的號召力和信任度,所以現在,哪怕他依然足夠出色,可觀衆們卻已經不買賬了……他是真正想請老師過來做總指揮的,因爲現在老師的號召力已經遠在他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