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摩梭。邊境之地。草海。
已入十一月初冬。草黃魚肥,正是收成好時節。
草海二十里外有一處大湖。大湖與天空連接處,水天一色,時有候鳥飛過,白色的身影驚鴻一瞥,聽不見叫聲卻已不見。
天太藍,水也太藍,漁女在大湖中打漁唱歌,似秘境仙子,度人迷津。
這裡過於平靜寧樂,幾近讓人忘記了外界的紛擾。
摩梭與世隔絕已久,外界之人很難想象,這裡有如此美景。
大湖旁邊的一條小漁村中。
景大娘家裡。
小桃紅正和幾個小夥伴玩得瘋,可是路過家門的時候,還是刻意放低了聲音,輕聲進家,看着母親在竈間忙碌,藥香濃郁,不禁問道:“娘,那個姐姐今天醒了嗎?”
“醒了醒了,等了這麼多天終於醒了。”景大娘回頭一看,見是自己的小女兒,笑了笑,“你哥哥正在裡屋照顧她,可以去看看。”
“啊?真的嗎?漂亮姐姐終於醒了!那真的是太好了!”小桃紅畢竟只有七八歲的年紀,一聽自己和哥哥十天前在大湖旁發現到的姐姐終於醒了,一瞬一蹦一丈高,興沖沖地進去看她。
“小桃紅,輕點兒聲……”
景大娘來不及讓她別毛毛躁躁的,小桃紅粉色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門後了。
樸素無華的裡屋。一張十分簡陋的木牀上。
一單薄清瘦的身影半躺在牀上,長髮逶迤,流動着粼粼光澤,似大湖在陽光之下的波光點點,璀璨得令人心折。
可她仍舊是很消瘦。似乎比十天前在大雨之中,從大湖旁邊發現她的時候更加憔悴了一點。
她並不是摩梭國人。這一點小桃紅是十分清楚的。因爲摩梭國的人大多數黑黑實實,精壯無比的,無論男女。而這個被他們撿回來的姐姐,不僅膚色白皙瑩潔似透明,就連身段都是摩梭國人所比不上的。
對於這個身份不明又身受重傷的姐姐,小桃紅很是喜歡。在她未醒過來的時候一天總要看她三次,期盼着她快點醒來,好讓他們一家人安心,也好讓她好像情竇初開的哥哥安心。
可是現在這個姐姐醒來了,小桃紅又不知道該要怎樣去見她了。總覺得自己在她面前有點兒自卑。
小小女娃兒想的事情真是多。
裡屋算是有說有笑。在大湖旁身受重傷,被景大娘一家撿到的人不是誰,正是從祈風國界騎馬疾奔而出的顧竹寒。
在她離開祈風的時候,銀闇曾經告訴過她,祈風和摩梭的這處地界是一處比較隱蔽的缺口,平日裡只有一些散兵遊勇把守,以她的身手縱然沒有完全恢復內力,直接闖過去也是沒有問題的。
銀闇對她說的一番話沒有錯。錯就錯在,銀闇並不知道祈風之中想要置她於死地或者想要把她擄走也是大有人在。
她早就想到凌徹不會得償所願讓她離開,可她沒有想到他居然會派她最討厭的凌越來抓她。
又或者是,這是凌越私下做出的舉動,凌徹並不知道?
因爲,她總覺得,凌徹不會輕易原諒這個曾經假傳命令,“背叛”了自己的下屬。
若然只是對付一個凌越那還好辦,然,事實上,她在快要擺脫掉凌越的時候,又有另外一撥人馬出現想要活捉她。
這批突然其來出現的人不是誰,正是逃到祈風趙池名下的凌湛。原本在趙池沒有倒臺之前,凌湛想要依靠趙池早日返回大蔚那還是有一線生機的,只要順景帝一天不死,他依然有翻身的機會,但是,趙池倒臺了,而且倒得很徹底,他中了顧竹寒兩次毒,就算不死也會殘廢。
凌湛想要依靠他回大蔚?那簡直是扯淡!
所以,他纔想着要把自己殺了,取下首級回去將功補過。若然他做得更狠一點的話,他大可以告訴順景帝一度維護顧竹寒,沒有將她的真正身份給揭露出來。
顧竹寒本已經燒得渾渾噩噩,胸前傷口疼痛,面對凌湛不多的二十來人,根本無法招架,幸虧凌越還有一點人性,幫着她抵擋凌湛的殺手,她才得以逃脫,拼死走到這摩梭邊境一處與世隔絕的小漁村裡。
摩梭是母氏社會,而且男女比例也十分之不均,男性比女性的人數少很多,而且這屆女皇十分變態,非常喜歡讓人在摩梭各地掠奪不怎麼黑長得尚算端正的少年回宮侍候。
顧竹寒看了坐在自己牀前一直都靦腆笑着的、皮膚又不怎麼黑的少恭一眼,忽而有點兒擔心他。
因爲,她從和他的攀談之中得知摩梭女皇的魔手已經從遠在幾百裡的麗都延伸至這裡了,草海附近的許多村落許多長得好的少年都被掠了回去,不見蹤跡。
本來承蒙女皇關照能夠進宮是一個極之光宗耀祖的事情,可是摩梭女皇賴秋桐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一手蠱術出神入化,惑人心智,使他們對她肝腦塗地也是不在話下。
他們這些人離家這麼遠,被擄奪了之後很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回家。
到時候死在宮中或者是死在路上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而且,村落裡女子居多,許多女子到了適齡年紀無法婚配,硬生生地活成了大齡剩女受人唾棄,這也是無從抵抗和改變的事情。
是以,摩梭民間對這種假搶婚敢怒不敢言。
更何況,他們被掠奪回去壓根不是侍候女皇,而是爲了侍候女皇新近立下的皇夫,鳴鹿。
說起這個皇夫,摩梭民間又有許多話要說了。女皇今年二十又二的年紀,在摩梭來說算是大齡的了,在朝臣的逼迫之下一直沒有嫁。原因是,前女皇的逝世對她打擊太大,她要爲自己的母親守孝三年。這麼一拖,就拖到了她二十二歲的年紀,今年朝臣又逼婚,她頂住衆人壓力出去轉了一圈,撿了一個如天仙般美貌的男子,那個男子年紀好像比女皇還要小了一歲,可是女皇並不介意,在把他撿回王宮之後的第五天,她便將還處於昏迷不醒的好一個花樣少年給立爲自己的皇夫,打算於年後大雪飄飛之時舉行大婚。
顧竹寒一聽女皇年後就要大婚,心中不由一沉,她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你們女皇的皇夫可曾醒來了?”
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顧竹寒心中還是突了突的,十分之不舒爽,甚至是有點兒彆扭。
要從另一個人口中得知梵淵的消息,那個女皇又不知哪裡來的靈感給他起個狗屁不通的名字,鳴鹿,鳴你個死人頭!
可是心裡雖然是不爽,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她可不能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到時候累己累人就不好了。
是以,她還是一派溫和友善的模樣,壓住了肚子裡的邪火,淺聲問。
“好像……最近才醒過來。”少恭並不十分確定,遲疑道,他仔細察顧竹寒的神色,覺得她除了臉色蒼白了一點兒之外,其他的並無異樣,可仍忍不住問道:“姑娘,你好像特別在意女皇的皇夫?”
“……呵呵,”顧竹寒沒有想到這個少年心思如此細膩,“就只是好奇問問。畢竟我只是偶爾到了這裡,還真是不是十分清楚你們母氏社會是怎麼樣的,所以想深入瞭解一下。”
她說得有條有理又有條不紊,少恭也只是一瞬疑惑,並沒有繼續追問,而是對她說道:“皇夫前幾天才醒來,身體好像還是虛弱得很,所以女皇纔要擄那麼多人回去照顧他。”
少恭想了想道:“女皇好像十分在乎皇夫,在乎到令人髮指的地步,她不讓哪怕是一個容貌長得不那麼好的宮女靠近皇夫,事事都要親力親爲,引得朝堂裡的老臣都不太高興,說女皇沉迷美色,不事朝政。”
“少恭,你是從哪裡得來這麼多的消息?”顧竹寒自醒來之後便一直和他攀談,從他口中得知了諸多有關摩梭國內有用的消息,這麼一個偏遠的小漁村他能知道這麼多麗都的事情,實在是令她吃驚。
“我家裡有親戚在王宮裡任事,他昨天剛寄來信件,所以我便知道得多一點了。”
“原是如此。”顧竹寒若有所思,她現在已經來到摩梭了,自然要想方設法進入王宮去找梵淵纔是,現在聽少恭在宮裡有門路,那肯定是想打聽多一點的。
然,還不等她繼續問下去,門口便傳來景大娘的聲音,“小桃紅,你躲在門口後面幹什麼?不是說要看看姐姐嗎?”
顧竹寒思路被打斷,循聲而去,只見一個七八歲扎着雙髻長得十分結實的女孩兒正站在門邊怯怯地看着自己。她的臉蛋紅紅的,不知道是曬紅的還是看見自己之後害羞的。
小桃紅見她發現自己,往後縮得更厲害了,幾乎想要扭頭就走。
顧竹寒失聲而笑,覺得小漁村裡的人實在是淳樸,“你是叫小桃紅嗎?”
小桃紅緊攥着門簾,怯生生地點了點頭,景大娘從沒有見過自己一向跳脫大膽的女兒這麼害羞,當下笑說道:“這位姑娘啊,小桃紅平日裡不是這樣子的,她可是個搗蛋鬼,無惡不作!今天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看見你就害羞了……”
“娘……”小桃紅徹底紅了臉,擡頭瞪了自己的孃親一眼,氣鼓鼓的。
景大娘嘻哈一笑,不再管自己的女兒,而是看向顧竹寒,“姑娘啊,在這裡住得還舒服嗎?你傷得不輕,我們小漁村沒有什麼太好的良藥,你就將就一下吧。”
“景大娘,我謝謝你們一家倒是真的,如果沒有你們,我現在可能就不在世上了。”顧竹寒真誠地看了他們一眼,語氣流露出淡淡傷懷。
少恭偷覷了她一眼,只覺得面前這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臉上有着與同齡人,起碼和自己不一樣的深沉厚重,她似乎很悲傷,可是眼底澄澈並無陰翳,然而她給人的感覺就是這種與年齡不符的潛寂淡定,幾乎沒有了少女應該有的朝氣。
她身上的氣息雖然讓人覺得安心,但是……他總覺得十分之不對勁。她靈魂的一部分似乎被不知名的事物給抽走了,現在這個籠罩着淡淡憂傷的她並不是真正的她。她心底應該是總有一些事情無法釋懷吧?
“姑娘啊,你醒來這麼久了,我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終歸是不禮貌的。”景大娘見顧竹寒溫和有禮,樣子又長得周正,想起自己的兒子今年也有十八了,該要娶親了,是以格外熟絡瞭解人的家世。
顧竹寒覺得景大娘笑得一臉燦爛,幾乎連高原紅都要笑出來的臉容實在是熱情過度,她總覺得有點不妥,但是人家畢竟救了自己,不告訴人家名字也是不禮貌的事情。只是,她在摩梭不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這麼一思索,她微笑道:“景大娘,你們叫我木蘭就好了,我姓木,單名一個蘭字。”
“原來是木蘭姑娘啊,這個名字真別緻。”景大娘終於知道人家的名字了,又拼命對着少恭使眼色,少恭不明所以,只能呆呆地接受着他家熱情過度的孃親給的一記利過一記的眼刀,顧竹寒始終微笑着看這母子二人的眼底官司,並不出聲。
最後景大娘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居然是個榆木疙瘩,又觸到顧竹寒微微有點涼的笑容,這才哈哈一笑,打圓場,“木蘭姑娘你剛醒來又這麼多天沒有吃飯,定是餓了,馬上要吃午飯了,你想吃什麼?”
顧竹寒剛想回答,卻聽景大娘話鋒又一轉,轉回到自己的兒子身上,“我家少恭這幾天來都在照顧你,他是個好孩子,煮出來的東西也好吃,你看看你想吃什麼讓他做……?”
這麼一番話說下來,顧竹寒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景大娘這番話分明是想幫自己待字閨中的兒子扯紅線,讓他好有機會博取自己的好感。
“我木蘭不是什麼恃寵而驕的人,你們吃什麼,我吃什麼就好了。”顧竹寒僵笑一下,避開了少恭期待的眼神,似乎並沒有聽到景大娘話語之中的撮合之意。
少恭的眼神在一瞬間黯淡了下去。
可下一瞬他還是振作起精神,對顧竹寒道:“木蘭姑娘你大病未愈,吃點魚鮮小粥那是最好不過的事情。說了一早上的話你定是累了,先休息一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