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九月份,陝省已經提前進入了冬季,除了沒下雪外,人們已經穿上了羽絨服。
家裡有礦人的則穿上了真皮大衣,即便是喝酒成了迷糊蟲,也被自家婆姨拽過耳朵,灌上一壺熱奶茶,然後被命令披上了皮馬甲。
此刻,陝省榆市安監局。
寬大的會議室裡,窗戶大開,不過濃烈的煙霧籠罩了整個屋子,讓人們互相之間都看不清了。
與窗外冷風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屋內的氣氛卻無比熱鬧,像極了一個菜市場。
來自全市11個縣市的大中小33家企業的老總正圍坐在會議室桌旁,脣槍舌劍,你來我往,夾槍帶棒,討論着事關生死的事情。
“……各位老總,中央的精神是非常明確的,煤礦產能過剩,壓縮產能,關閉小煤礦勢在必行,這沒什麼可談的。”
“按照省裡的安排,榆市作爲能源大市,在煤礦兼併重組中必須走在前列,無論如何壓縮500萬噸的產能,拿出一個樣板來。”說話的人,是陝省安監局煤礦安全生產處的處長賈向陽。
此人早年畢業於礦業大學,先後在企業掛職、在發改委主管礦業審批,現在成爲煤礦行業的頂頭上司,年方35歲,正是少壯改革派的代表人物。
他在主管煤礦安全期間,處理了一大批違規生產的企業老總和疏於監管的公務員,是所有人眼中的“閻王老賈”。
“賈處長,我們並非不擁護中央的意見,事實上由於產能過剩,我們煤炭銷售也是苦不堪言。”
“是呀是呀。”有人不嫌事大,低聲附和着。
“可咱們得講道理,我榆陽公司規模雖然不大,但無論煤礦質量和煤礦設備都是先進的,而且十多年來沒出過一次生產事故,你讓我們這樣的公司壓縮一半產能,總得有個依據吧?”
榆陽煤礦公司的楊洋是榆市比較出名的煤礦老總,不同於其他賺黑心錢的老闆,他捨得在安全生產上下功夫,職工待遇也很高,可以說榆市煤礦工人的工資上漲就是他開的頭。
“就是,楊總說的沒錯。憑什麼我們這些民企要麼關閉,要麼壓縮產能,榆煤公司爲什麼只是關掉了那幾個不好開採的煤礦?”有人又嚷道。
“我聽說了,那幾個煤礦本就是廢棄的礦井,拿廢井頂100萬產能,我老胡也能做到。”胡繼發是南方人,愛佔小便宜,平時總是犯小毛病,不過一次大事也沒發生過。
他的煤礦產量不大,關停是必須的,其實他說話就是爲了在兼併或關停時能拿到一個比較好的價錢。
賈向陽咳嗽了一聲說道:“兩位老總,討價還價不是你們平時的作風啊。”
“楊總,我承認你的煤礦設備是很先進的,不過你的安全費爲什麼還欠着300多萬?還有胡總,上次透水事故,別以爲沒死人你就能逃過一劫!”
他的話一出,楊洋率先不服了:“不是說安全費是是按照煤礦產量收的嗎?我榆陽公司設備先進,用人少,產量高,然後你們就可以多收費?榆煤公司產量比我高不少,爲什麼費用和我們一般高?”
榆煤公司的老總是一個肥頭大耳的人,大概常年的喝酒灌肥了他的身子,他搖着頭說道:“榆煤公司是老國企,有我們自己的難處的。”
賈向陽一擡手,說道:“榆煤公司是咱們榆市的招牌企業,前些年因爲消化榆市礦務局的幾個廢礦的員工,包袱很重的,這一點省裡有考慮的。”
“你說,一個養着幾千人的公司,真壓縮一半產能,我看那些人非得上訪去。楊總,如果你能消化三千人,不,消化1000人,你的產能可以不壓縮。”
楊洋把筆一扔,說道:“開什麼玩笑,我公司總共纔不到五百人,讓我接收兩倍的煤礦工人,那不是要我命嗎?”
榆市安監局副局長李安民適時插話了,想到榆陽公司西面的水庫能夠釣魚,他輕咳了一聲,將衆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他看了一眼賈向陽,和顏悅色地說:“各位,小煤礦關停,中煤礦轉讓兼併,大煤礦壓縮產能,這項既定政策不會變。先不說穩定礦工隊伍的事情,說句難聽的話,各位誰能保證在今後一直不出事?”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舉例來說,華國最大的神煤公司,它的安全理念也不過是‘煤礦也可以不死人’,可見它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做到不死人。試問,你們誰能比得上那家央企?”
見榆陽的楊洋要插話,李安民連忙說道:“楊總,你那些設備頂多算是小步槍,你見過機關槍或者大炮嗎?綜合開採面高達8米的採煤機,全自動運煤輸送帶,自動滅火系統,哪樣你有?我看,不如趁着現在有個好估值,賣給相關的企業。起碼,咱們是本地的企業,有什麼事情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都可以商量。”
“但是,壓縮500萬噸的產能,是賈處長和中央據理力爭才爭取來的,大家要懂得感恩。拿到錢,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總比提心吊膽搞生產好吧?”
他的一番話,在一些中小型煤老闆那裡引起了共鳴,雖然這次補償金或者是兼併費用比預期的少一些,但這是一次性拿到的呀,總比有錢沒命花強。
賈向陽見衆人臉上的憤怒和不甘少了很多,不禁對老幹部李安民多看了一眼,心中有點可惜,如果李安民再年輕十歲,起碼能夠再上一個臺階的。
“李局長說的對,這件事情我們不爭。”本就抱着賣煤礦想法的胡繼發說道,他心裡有想法,拿到錢就投資到房地產行業去,不再提心吊膽過日子了。
“爲了市裡的安定,我可以做出讓步。”楊洋表態道。
“那好,既然如此……”賈向陽剛要做總結性發言,以便結束這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眼角餘光卻看到了一個年輕人似乎帶着掙扎的表情。
“你……”他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楊洋看了一眼坐在角落裡的李河川,連忙小聲說道:“賈處長,那個就是礦海公司的小老闆李河川,不過他這個老總快破產了。”
“因爲早些年礦海公司的前任老總,其實就是他二叔借了他家100萬,結果老闆上週剛捲款跑了,臨跑之前把煤礦轉給了剛畢業的他。估計他都還沒來得及接收公司去呢,在安監局換證的時候,正好趕上了開會。”
賈向陽翻了一下手頭的資料,眉頭一皺,說道:“礦海公司的產能是10萬噸,省裡給的補償款是400萬,他也不算吃虧呀。”
李安民解釋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也算好。不過據我瞭解,他二叔跑路之前,已經用低於成本價的煤炭合同騙了一些公司的預付款,再加上拖欠工人的工資,礦海公司的窟窿高達700萬,即便有省裡給400萬,缺口還有300萬呢。”
“這樣啊……”賈向陽陷入了深思,“那真的不能簡單關了了事。”
李安民看着那個自己的遠方親戚,低聲說道:“賈處長,要不然聽聽他有什麼想法?”
“小夥子……李河川是吧,你說說,有什麼想法。”賈向陽一臉慈祥地說道。
不過讓一個35歲的中年大叔露出慈祥的表情,還真是爲難了他。
李河川連忙站起來,說道:“各位領導……”
“坐下說。”賈向陽道。
李河川又坐下,翻了翻筆記本說道:“我們家的情況各位領導和老總們應該多少知道一些,如果真的一關了之,別說我了,就是公司上下上百號人,估計也會有人做出極端的事情。省裡的政策我瞭解,不過我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說,我聽聽。”賈向陽說道。
“能不能將李山抓捕歸案,清算了員工的工資之後再說關礦的事情?”
“那可沒有準信,誰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賈向陽眉頭一皺說道。
“其實這只是一個策略,總得給員工們一個交代吧?”李河川沒了拘謹,繼續說道,“省裡定的關閉標準是10萬噸以下,轉讓標準是50萬噸以下,是不是說,礦海公司達到了50萬噸的產能,就可以不用關閉或轉讓了?”
賈向陽再次緊鎖眉頭,他不知道李河川爲什麼這樣說,不過還是說道:“你的煤礦資源一般,即便是加班加點,也不可能達到年產50萬噸的,而且我得警告你,那樣做的話,最大可能就是引發事故,到時候可就不是關閉礦井那麼簡單了。”
“我明白,我是說如果。”李河川看着賈向陽說道。
賈向陽看了一眼李安民,小聲說道:“李局長,你看。”
“給年輕人一點希望把,說不定他自己就泄氣了。”李安民說道,他可不認爲李河川能實現那個目標。
賈向陽點點頭,衝李河川說道:“那好吧,500萬壓縮產能是明年的事情,下半年的這四個月其實是緩衝期,如果能將李山緝捕歸案,清算完了再關停礦井,以免員工上訪。”
“還有……如果年底能達到50萬的產能,呵呵,也算是中型煤礦了,只要煤礦生產是安全的,可以保留。”
楊洋等人只是看了一眼李河川,不知道他爲何要爭取後面的政策,在他們看來,礦海公司達到50萬的產能,是不可能的。
李河川看了一眼賈向陽,呵呵一笑,說道:“謝謝賈處長,那個……能不能把這事寫進會議紀要?”
賈向陽噗嗤一下笑了出來,連續的開會讓他的神經很緊張,這個年輕人看似天真的話語,讓他的神經放鬆下來。
“寫進去,作爲最後一條。”賈向陽拍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