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曼的航班12點抵達S市機場,谷飛鳥站在出閘口遠遠的看見人羣中走過來的她,黑色的外套,黑色的牛仔褲,黑色的短靴,一張臉潔白素淨,生產時的浮腫已經消去,人比上次看瘦了一圈。
張曼曼對他笑了下,說你好。
谷飛鳥接過她隨身帶的一個大包,很輕,問她身體怎麼樣。
一路張曼曼都十分安靜,沒有問孩子的情況,谷飛鳥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主動提起,這姑娘看起來如此脆弱。
烈士陵園莊嚴肅穆,英雄紀念碑下放滿了花圈,有羣衆自發來祭拜,也有各單位學校組織的祭拜。張曼曼在門口買了一束鮮花,跟在谷飛鳥身後穿過安靜的墓羣。
谷飛鳥停下,到了。
張曼曼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髮,轉頭問谷飛鳥,我看起來怎麼樣?
很美。
張曼曼的眼圈就紅了。
她放下鮮花,在段林濤的墓碑前蹲了下來,墓碑上年輕的臉龐陽光帥氣,她撫摸着那照片,眼淚成串的落下,段林濤,我來看你了。
年輕的姑娘撲倒在冰冷的墓碑上,親吻着她心愛的照片,她說林濤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谷飛鳥轉身走遠,聽見身後張曼曼壓抑的哭聲,嗚咽中語不成句。
有小學組織學生來集體祭奠,幾個男生擡着巨大的花圈擺放在英雄紀念碑下,女孩聲情並茂的朗誦着悼詞,少先隊員們揚起稚氣的小臉右手高高舉過頭頂。
學生們把胸前佩戴的白花摘下,神情肅穆的掛在墓園松柏的枝頭,老師說解散做自由活動,男孩女孩們三三兩兩的消失在墓園裡,遠遠望去,蒼綠中綴着星星點點的白,有風吹過,現出樹後孩子們的笑臉和飄揚的紅領巾。
谷飛鳥怔怔的望着那羣學生出神,握緊的拳頭慢慢鬆開,段林濤,如果你也看見他們天真的笑臉,應該死而無憾了。
回去的路上張曼曼終於問了孩子,她哭過的雙眼紅腫,鼻頭、嘴脣都染了紅色,一張臉反而看起來更蒼白,她打開隨身的大包,裡面裝着幾套小衣服,兩張小棉被,說這是她親手做的,針腳太粗,不知道能不能給孩子用。
谷飛鳥接過,問她要不要見一見孩子。
她的眼淚又落下,不用了。
谷飛鳥帶她去吃了飯,兩人心情都很不好,要了一桌子幾乎都沒動,結賬的時候老闆娘跟他們開玩笑,你們這麼浪費太不支持國家的光盤計劃了。
谷飛鳥送她去機場,人很多,安檢口排着長隊,時間還早,谷飛鳥想帶她去休息室。
張曼曼捂着臉痛哭,我不配去那。
我知道段林濤肯定會怪我,可是我能怎麼辦?我才21歲,我的人生還沒開始,我還有家人,他們怎麼辦?我知道我心腸狠毒,那天你告訴我他死了,我居然會覺得慶幸,慶幸他死了而不是殘廢了,如果他殘廢了我怎麼辦?我下半生怎麼辦?幸好他死了,我還可以重新開始,我還可以有未來,可是我不是希望他死啊,我真的不希望他死……
谷飛鳥慢慢將她拉進自己懷裡,女孩在他懷裡顫抖着哭泣,歇斯底里的發泄,他輕輕拍着她的背,不,你是個好女孩,段林濤一定不會怪你,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好好的生活,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能辜負他的期望,也是我們所有人的期望。
谷飛鳥再次遞給她一張銀行卡,這是他們心意,你是段林濤的未亡人,我們有責任照顧你,讓你生活的更好一些,段林濤在地下才會安心。
張曼曼不肯要那張銀行卡,她發泄過後神態安詳,她說我不能要,我打算忘了段林濤,忘了那孩子,好好的生活,你們也忘了我吧,就當我們從來都不認識。
送她進安檢口的時候,谷飛鳥把那張銀行卡偷偷塞進她的口袋,密碼是她的生日。
張曼曼過了安檢回頭對他笑了笑,揮手跟他再見,然後昂首而去。
谷飛鳥看着她的背影,年輕女孩的腰身已經恢復,完全看不出剛剛生產過。幸好她這麼年輕,她有那麼強的自愈能力,用不了多久,她心上的傷口也會癒合,她還有漫長的人生,漫長而快樂的人生。
她是個好姑娘,她的選擇是對的。
只要親人們的臉上還有笑,他們願意流盡身上最後一滴血,這是最忠誠的信仰。
段林濤不會怪你,只要你好好的活着,快樂的活着。
他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裡發了一會呆,思緒起伏,略感神傷。
回去的路上他打開那個包裹看了看,母親的針腳哪有不細緻,千般疼愛,萬般愧疚,都細細的藏在一針一線裡。
言遇暖一早回了學校,他以爲張曼曼緩過了最初的情緒會願意跟着他看一看孩子,所以約了言遇暖晚上在家裡見面,沒想到張曼曼比他想的更決然,此刻卻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返回家中。
樓外的迎春花開了,如雲似霧,在夕陽中美麗異常。
他站在院外怔怔的看着那些粉色的花瓣飄下枝頭,隨風飛散,掀起漫天的花瓣雨,聽見屋子裡傳來若隱若現的笑聲。
他家裡居然會有笑聲,他懷疑是耳朵出現問題,他一定是在幻聽。
折下一小段花枝,他靜靜的推開屋門,房間裡的笑聲潮水一樣將他淹沒。
“哥你回來了!”彭博從廚房裡端了一盤水果出來,最先看見門口發呆的谷飛鳥。
言遇暖正跟穀粒兒做遊戲,客廳裡很多人,大家笑得開懷,谷飛鳥推開門在門口站了一會都沒人發現。
他將手中的包裹放下,有點不習慣屋子裡每個人都帶着笑意的臉頰。
“鳥兒,你回來了!”穀粒兒跑過來拉住他,揚起明媚的笑臉,谷飛鳥發現她燙了頭髮,波浪捲曲堆在臉旁,襯得她像一個大娃娃。
言遇暖也走過來,她下午帶穀粒兒一起去做的頭髮,如今也是藤蔓一樣的捲髮,披在肩上,十分嫵媚動人。
“怎麼樣?我們漂不漂亮?”她把頭跟穀粒兒湊在一起,兩張無邪的笑臉充滿期待的看着他,等待一個讚美。
於是他也笑了,心底的那根弦鬆了開來,陰霾猶豫全都消散,笑着將她們一左一右的摟進懷裡,“漂亮!真漂亮!”
彭博一家人都在,他們都跟言遇暖很熟悉了,又很喜歡孩子,所以最近常常來串門,谷家一直低沉的氣氛也慢慢活分起來,再次有了笑聲,這麼多年過去,終於像是一個兒孫滿堂的幸福之家。
這不是言遇暖一個人的功勞。
人上了年紀,想法就會和年輕時有很大不同,不管是因爲什麼原因,當年的老爺子老太太對谷飛鳥疏於關愛,但隨着歲月的消逝,一脈相承的骨肉情親還是慢慢顯露了他的作用,至親隔閡經年不見的遺憾時刻*老人的心間,他們的心情在慢慢變化,看待谷飛鳥的眼光也從罪惡的證據慢慢轉變成自家孩子,而且谷飛鳥的出色總是通過各種渠道傳到二老的耳中,老懷安慰的同時也感到非常自豪。
其實他有什麼錯?他又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他其實與那個給了他生命的男人沒有任何關係。
老人想着補償,但是一直沒有機會。
於是言遇暖出現的時候,大家都認爲這是一個契機。老人對言遇暖好,帶着對谷飛鳥的補償心理,帶着想要彌補遺憾的愧疚,老人還能圖什麼呢,無非是子孫後輩生活的好。
而且言遇暖很好,非常好,討人喜歡,她讓這個家重新充滿了歡聲笑語。
谷飛鳥入座,有些侷促,彷彿他是個客人,而不是這家裡的一份子。
老爺子問他張曼曼怎麼樣?他恭恭敬敬的回答了,交代了一下白天的活動。
氣氛有點冷淡。
言遇暖站在老爺子背後,很親暱的給老爺子按了兩下肩膀,“您不是給孩子起了名嗎?拿出來讓大家參謀參謀唄?”
老爺子笑了笑,“行啊,你去書房拿出來,在桌子上放着呢!”
言遇暖得令,拉了谷飛鳥跟她一起去書房,桌子上放着一張紙,上面是老爺子最新擬定的幾個名字。
言遇暖指着其中的‘段正澤’向谷飛鳥打小報告,“這個名字老爺子最喜歡。”
谷飛鳥看着那紙上一整排的名字,每一個似乎都頗有來歷,段正澤嗎?似乎也不錯,於是瞭然的笑了笑,捏捏她的臉蛋,“我知道了,就這個吧。”
“小名就叫陽陽吧,姐姐喜歡的,可能是喜洋洋看多了,那天給孩子帶了個喜洋洋的帽子,姐姐就一直羊羊、羊羊的叫,不如就諧音,太陽的陽吧?反正孩子愛笑,像個小太陽!”她擡起頭徵求他的意見。
谷飛鳥看着她的笑臉,心尖上最柔軟的地方微微疼痛,“你纔是個小太陽!”
“對啊,所以我叫遇暖啊,遇見我就溫暖!”
遇暖,感謝上蒼讓我遇見溫暖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