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弦的心態明顯還沒有完全轉變過來,但身體的反應已經在提醒他要面對殘酷的現實。
只是朝着外側望了一眼,絕巔之外的深淵之景讓閔弦一陣頭暈目眩,下意識朝內部靠了靠,步伐極其小心,因爲前後左右都沒多少空間可以挪騰,身體的虛弱感令他極其不適,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掌握不好平衡給滑落山崖。
但閔弦顯然高估了自己現在的平衡能力,腳下一滑,碎石滾動,立刻就朝前撲去。
“啊……”
“砰”地一下,閔弦撞在了前頭的金甲身上,心有餘悸的他擡頭看向金甲,後者身形一動不動,擡頭向前,只是以餘光斜下瞥着閔弦,連低頭都欠奉,並無笑容卻是一種無聲的嘲笑。
“閔某,失禮……”
閔弦退開一步行禮,金甲還是站在原地,既不出聲也不還禮。
計緣將閔弦的一切反應看在眼裡,但並沒有嘲諷和數落他。
“不說你師門難以再找到你,就是能找到你,縱然有通天之能,你也不可能再度步入修行了。”
這麼說着,計緣伸手往山下一勾,春木之靈有感,從山下飛來兩根帶着嫩葉的樹枝,到了山頂的位置之時已經自動退去樹皮和多餘部分,呈現出兩根光潔的木杆。
計緣將手中的畫一展,兩根木管就自動纏住上下兩端,算是簡易裝裱成軸,隨後就被計緣慢慢捲起。
整個過程中,稍稍平復一下不安的閔弦就這麼愣愣地看着計緣將畫卷起,帶着不捨和更多的茫然,想要伸手,想要出聲,但最終都忍了下來。
閔弦此前身上的一些符籙和修行之物早已經被計緣收繳,如今一切依仗都沒有了。
計緣將手中畫卷直接送入袖中之後,纔看向已經好似丟了魂一般的閔弦。
“走吧,總不能讓一個老人家自己從這絕巔峭壁上爬下去,計某再送你一程。”
言罷,計緣一揮袖,腳下雲霧升起,帶着金甲和閔弦一起緩緩升空,隨後以相對緩慢的速度,朝着同州大芸府而去。
明明不過兩百里不到的路,計緣本可以片刻即至,但他刻意慢慢飛行,花了足足大半個時辰纔到了大芸府上空,也算是讓閔弦能在這期間多適應一下,不過顯然,從對方有些呆滯的神情上看,計緣覺得他暫時還是適應不了的。
大芸府雖然不是同州首府,但也能排在前列,對比整個大貞或許只能算中規中矩,但對比祖越絕對是繁華富庶之地了,計緣還沒落地,在百丈天空就能聽到下方車水馬龍,熱熱鬧鬧一片景象。
雲霧緩緩下落,無聲無息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最終落到了鬧市邊上一條相對安靜的街道上,遠遠只有幾個攤位,行人也不算多。
等雲霧散去,計緣和閔弦以及金甲已經穩穩地站在了街道中心。
如今天氣還不算太暖,冷風吹過的時候,亢奮情緒逐漸減弱之後,久違的寒意讓閔弦率先體會到了什麼叫年老體弱,不由自主地縮着身子搓着手臂。
計緣看着閔弦一身比較單薄的衣衫,這衣服他沒有換走,但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法袍,只是一件絲緞織物,在失去了修爲和強健體魄之後,在這種氣溫環境下不能帶給一個老人足夠的保暖功能。
“閔弦,凡塵的規矩可是不少的,不若仙修那般逍遙,計某最後留給你一點東西。”
話語間,計緣朝着閔弦遞過去一隻手,後者趕忙雙手來接,等計緣放開手掌抽手而回,老人的雙手手心處只是多了幾塊不算大的碎銀子,已經半吊銅錢。
“善用這些錢財,計某保你能活得下去,至於如何選擇,皆看你自己了。”
“晚輩……多謝計先生……”
雖然知道計緣不可能給他什麼希望,但看到只是一點點銅臭之物,依然是讓閔弦心中沒落不已。
“嗯,先去買身棉衣取暖吧,可要切記財不外露啊,計某走了。”
閔弦本來還在愣愣看着手中的錢財,聽到計緣最後一句,忽然有種被遺棄的感覺,驚慌和恐懼感驟然間升至頂峰。
“先生,計先生!先生……”
閔弦很想說點什麼挽留的話,卻發現自己已然詞窮,根本找不到挽留計緣的理由。
老人邁開步子小跑去追,但計緣和金甲的背影卻在街道上越走越遠,他追了十幾步,一個踉蹌差點摔倒,等穩住身子再次擡頭,計緣的背影已經在遠方顯得很模糊了。
‘追不上的,追不上的……’
閔弦呆立在街上,捧着手中的錢一動不動,修行的同門,敬重的師尊,光怪陸離的仙修世界,都是那麼遙遠,寒風吹過,身子一抖,將他拉回現實,兩行老淚不受控制地流淌出來。
“哎,你這老先生爲何獨自在街頭哭泣,可是有什麼傷心事?”
邊上有聲音傳來,閔弦聞言轉頭,看到一箇中年農夫模樣的人正挑着擔子在看着他,雖然修爲盡失,但只是掃了這人的面相一眼,閔弦就下意識捧住雙手,聲音沙啞地慘笑道。
“沒什麼,沒什麼,老夫自作孽罷了,自作孽罷了,沒什麼,嗬嗬嗬……”
說着,閔弦步履略顯蹣跚地朝前走去,雖然知道追不上計緣,但也不想走相反的道,城市如此陌生,行人如此陌生,而餘生亦是如此。
“一個老瘋子……”
中年男子嘀咕一句,多看了閔弦的背影幾眼,尤其是對方的雙手處,但在猶豫了一會之後,最終還是挑着自己的擔子離去了。
計緣其實遠離之後就已經昇天而起,在空中看着閔弦慢慢朝前走去,曾經高高在上的仙人,如今仙身已失,就連仙心都潰散得如此迅速。
先有仙軀還是先有仙心呢?
此時的閔弦,不但再無神通法力,就連面部也和之前不同,原本形如枯槁的臉上多了些肉,顯得不再那麼嚇人。
“好自爲之吧!”
計緣這麼嘆了一句,忽然轉頭看向邊上的金甲,以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金甲頭頂的小紙鶴。
“你們又如何看?”
小紙鶴下意識低頭去瞅金甲,後者也正向上看來,視線對到一起,但二者沒有誰說話。
計緣搖頭笑笑。
“計某其實在想,若有一天,連我自己也如閔弦這樣,再無神通法力後當如何?嗯,想想那會計某就是個普通的半瞎,日子可更不好過,希望耳朵還能繼續好使。”
“啾唧……”
小紙鶴叫喚一聲,從金甲的頭頂飛到了計緣的肩上。
計緣也不再多說什麼,拍了拍小紙鶴,最後看了一眼在城中街道上好似漫無目的閔弦,隨後擺袖負背,駕雲向北而去。
再次拿出裝有閔弦意境丹爐的畫卷,左手展畫右手則提着白玉千鬥壺,計緣凌空往嘴裡倒了一口酒,爽朗笑道。
“此術甚妙,丹青甚好,值得自賞酒三鬥,哈哈哈哈……”
計緣這次結合遊夢之術,在閔弦放開自身意境的情況下,將他的道行直接取走,雖然不能說是如何響亮的神通,卻絕對算是一種神奇的妙術。
與計緣此刻的心情不同,在不知何方的遙遠之處,閔弦的師門感覺不到閔弦的存在,只能知道閔弦並沒有死去,具體是受困還是其他則不得而知了。
……
天氣已經漸漸回暖,因爲嚴寒被拖慢的戰爭估計很快又會更加火熱起來,戰爭到了如今的局勢,祖越國那三板斧在最初階段已經全都打了出來,而回過味來的大貞則有越來越多的人力物力送往邊陲之地。
計緣如今已經無需過多關心戰事的問題,實際上他本就不認爲大貞會輸,若非有人連連“作弊”,他自己都不樂意出手。
從同州離開之後,大半天的功夫,計緣已經重新回到了祖越,雖然此前的並不算是一個小插曲了,但這也不會中斷計緣原本的想法,不過這次沒再去南道縣,而是越過一段距離落到了更北部的地方。
這一天夜裡計緣已經踏足鹿平城城外原本的衛氏莊園,自從當年衛家出事且所作所爲被曝光之後,這裡就徹底荒廢了下來,衛氏族人跑的跑被抓的被抓,家中僕人也早就全部跑光。
加上因爲一些人流傳衛氏莊園是不祥之地,鬧鬼又鬧妖,白天都無人敢從附近經過,更別提晚上了,所以計緣到這,偌大的莊園早已長滿野草,更無什麼人火氣。
只是計緣的耳朵是特別好使的,他雖然是從外頭走來的,但在莊園前院的時候,已經聽到裡頭有動靜,他不怕鬼也不怕妖,當然百無禁忌地直徑往裡走,頭上頂着小紙鶴的金甲則始終跟隨在後一言不發。
走向內院方向的時候,一片熱熱鬧鬧的聲響已經越發明顯,計緣還能看到遠方隱隱有燈火。
“有點意思,你有何看法?”
計緣轉頭問了金甲一句,後者面無表情,但因爲是計緣問話,所以還是憋出幾個字。
“回尊上,並無看法。”
“那你呢?”
“啾唧~~”
小紙鶴叫喚一聲,直接拍打着翅膀朝遠處飛走了。
“好吧,白問了。”
計緣笑了笑,繼續前進。
“走,去湊湊熱鬧,看起來是宴會正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