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來得微晚了些, 睜開眼已見着陽光明明。
祿齡躺在牀上百無聊賴地轉了會眼珠子,便聽見一個含笑的聲音自屋子的另一頭傳來:“齡兒莫要再躺着了,再睡下去不覺得膩味麼?”
祿齡偏轉過頭去, 卻見顏如玉正伏案提筆認真地寫着什麼, 於是半撐起身子, 對着他揉了揉眼睛道:“小顏, 我昨晚做了個夢。”
“嗯?”顏如玉仍是兀自埋頭寫着, 嘴裡應了一聲,示意他接着說。
祿齡嚅嚅囁囁了幾次,終是什麼也未說出口。
顏如玉等了一會兒不聞他有話說, 才擡頭放下筆來,卻見着他一付失神的樣子, 雙眼直直盯着地面發起了呆。
“快起來洗洗臉罷, 到現在也未用早膳, 一會肚子會不舒服。方纔我去南街鋪子上買了兩個包子,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齡兒不是最喜歡吃那裡的包子了麼。”
祿齡仍是怔着不動,窗外有私孰裡的朗朗讀書聲不遠不近地傳來,掩去了一室的寂靜。
“擊鼓其鏜,踊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祿齡徒然手緊了手指。
顏如玉覺察不對, 放下手中的筆閃身而來。
祿齡木然擡頭看了看他, 揮手劈來一掌!
便多少料到了他會有此一招, 顏如玉閃避及時, 鑽了個空子“闢裡啪啦”點去他的周身大穴。
祿齡無法動彈, 狠狠瞪了他一眼,牙齒在嘴間咬得“咯咯”作響。
顏如玉一提衣襟在牀邊坐了下來, 扳着他的肩膀要他轉過身去,兩指往背心穴道中輸出一股真氣,一邊出聲問他:“齡兒快告訴我,你昨晚做了什麼夢?”
他昨晚做的必不是什麼好夢。
《戕利》的口訣實是一首名爲《離思》的情詩: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這大約是蘇輕揚一番經歷後有感而隨手拈來用作口訣的。卻不知是祿齡年歲小還是腦子欠缺些許的敏感度,不論是教他讀背多少遍他都參悟不透,反倒是學會了如何壓制心中浮躁的情緒。
那門功夫在他體內浮沉的紊亂氣息本就很難控制。他原在家中時那個名叫小細的姑娘道是他脾氣變得古怪,顏如玉覺得非是如此,他顯然已是在很努力地調解自己燥動的心緒,加之外來的煩憂甚多,他沒有失控已是奇蹟。
祿齡沒有時間顧及說話,只感覺有股氣流正在往胸腔裡翻涌,額頭一陣陣地泛熱,內心煩亂得想要撞牆,然而畢竟動彈不得,只得用牙齒緊緊咬住了下脣。
顏如玉連忙阻止:“齡兒快張嘴,這樣咬着嘴巴會破的。”
祿齡又瞪了他一眼,心中更加地煩躁幾分,索性一閉嘴將牙咬住了舌頭。
顏如玉大驚失色,急忙送開抵在他背上的手去扳他的嘴巴。
祿齡瞧準時機對着他纖長的手指一口咬了下去。
鮮血淋漓。
“我夢見——我娘在家門口的道旁哭泣着喚我,要我趕緊回家去。”祿齡惡狠狠地說着,喘着粗氣瞪他,那尖刻的眼神如視仇敵。
那一刻他眼中的恨意濃烈,連真假都分辨不清。
十指連心,痛得顏如玉臉色剎白。
本以爲一走便可了之,但這想法終究是太過於天真了。便如同貼了一張治標不治本的狗皮膏藥,掀開表層依舊是潰爛的內裡。
私孰裡的讀書聲還在,一陣復一陣地迴盪在寂靜的屋裡。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協老。”
顏如玉單手捂着傷口,默默地聽着,內心突然疲乏不已。他頹然躺倒下來,有風吹起桌上的紙張,“唰唰”地翻卷着掉落地面,如飄零的蝴蝶。
“紀公子,紀公子在家否?”屋外突然有人敲門,一連兩三聲,清脆而急促。
顏如玉立刻自牀上坐了起來,整了整衣衫,回頭看了身旁依舊對他怒目而視的祿齡一眼,猶豫了一下,終於起身預備去開門。
“是誰來了,你要去哪裡?”祿齡語氣生冷地開口喚住他。
“隔壁王大娘來敲門,齡兒那日勾衣服破了不是她幫你補的,你忘記了麼?乖乖在這等我一下,她興許是有事找我。”顏如玉耐心對祿齡解釋了一遍,見他沒有什麼反應,便捂着手去往門口。
他將門拉開了一條縫,繼而探出頭去:“王大娘有事?”
“紀公子早……喲,你弟弟還在睡覺?”站在門外的是一個上了年歲的婦女,她一邊說話一邊偏頭欲圖從門縫裡往屋子裡瞧。
顏如玉用的是原來的化名紀言語。
王大娘是個寡婦,身邊並無兒女,丈夫二十年前外出參軍戰死沙場。
因着孤身一人寂寞,平素對周邊的鄰居諸多照顧,顏如玉剛搬來時還是她幫着收拾東西。
祿齡前些時日一時興起,跑到私孰的窗口邊上踮着腳偷聽那先生講課,結果不留神被樹枝勾破了衣服。
他垮着臉回來的路上被王大娘瞧見了,便很熱心地拉了他回去找針線幫他縫了。
顏如玉出門尋祿齡時見着他正手捧一堆水果站在王大娘家門口笑眯眯地同她道別。後來回去時便問他們都說了什麼,祿齡分外調皮,樂呵呵地答他:“她問我是誰,家住何處。我便告訴她我是你弟弟,誰知她一聽臉上便笑成了朵花,還硬要塞這許多東西給我,想是小顏很討她歡喜嘛。”
說罷還“嘖嘖”搖了搖頭:“看不出來,真看不出來,顏如玉啊顏如玉。”還特特加重了“顏如玉”這三個字。
氣得顏如玉許久不願搭理他。
“是,他今晨起來身體略有不適,現下還在牀上睡着呢。”顏如玉一邊回答王大娘的話,一邊不動聲色地側過身子去擋她的視線。
“怎會身體不適,可是夜裡着了涼?”
她換個角度還想再看,顏如玉忙轉了話題道:“王大娘今晨來訪,所謂何事?”
她終於似被點醒,恍然道:“是了,我便是想來問問——這個,紀公子可已娶妻?”
顏如玉愣了一下:“豈今仍未。”
“如此甚好。”王大娘笑着撫掌,歡歡喜喜地自袖子裡掏出一方絲帕道,“前日紀公子在東頭蔚姑娘家門口丟了張紙箋,被她揀到,蔚姑娘憐那字跡雋永,便將其繡在了帕子上託我帶給你。”
顏如玉聽了她的話依舊怔怔,那遞來的絲絹也不伸手去接。
“這其中之意我想紀公子已經明瞭。不是老身要誆你,蔚家閨女雖是出身普通了些,卻也是念過不少書的,爲人又知禮,琴棋書畫亦是略懂一二,各方面條件你都是不錯的。”王大娘笑着邊說邊將那絲絹又往前送了送。
顏如玉踟躕一番,終是接了過來,並將之置於手中鋪展,裡頭赫然兩行熟悉的字跡,正是他隨手抄寫的那首《離思》。
“其它倒是在次,重要的是人家姑娘對你有意,女孩子家不經等,還請紀公子好好考慮一番吧。”
顏如玉聽着,回首往屋裡看了一眼。
祿齡仍舊是全身僵硬地坐在原處,臉上的戾氣褪去不少,正睜着眼睛木然地往這邊瞧着。
“王大娘的意思後生明瞭,只是此時畢竟太過突然,還需容後生一番考慮。”
“知曉知曉。”對方聽了這話覺得像是有戲,立刻笑逐顏開道,“你且好生思慮,以便儘快答覆與我,莫要耽誤了姑娘家的辰光。”
顏如玉道了聲好。
王大娘點點頭正待離開,忽然眼角瞥到什麼,驚呼起來:“喲,你這手是怎的?”
“無妨。”顏如玉低頭看了看,將手背至身後,笑了笑道,“是我家那狗兒不聽話,早上給它喂吃的時候不小心被它咬了一口,過會擦點藥便是。”
王大娘臉露疑惑,還想再說什麼,忽聽得屋內傳來一陣急促的喊聲:“小顏!小顏!”
顏如玉連忙回過頭去:“就快好了,齡兒稍等。”
說完又轉過臉來問道:“王大娘可還有其它事?”
“無事了,方聽見令弟正在喚你,想必是有要緊的事,我也不多叨擾了,紀公子如若需要幫助,大可過來找我。”
顏如玉連聲道謝。
王大娘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顏如玉終於送了一口氣,低頭將手中的那方絲絹收進衣袖裡,擡手關上了門。
“方纔你們在說什麼?”祿齡冷着聲音問他。
“沒什麼。”顏如玉從桌邊的櫃子裡抽出一瓶金創藥,打開瓶蓋往傷口上灑了一點細粉,立時疼得倒抽一口氣。
“我都聽見了,她要給你說親事呢。”祿齡接着道。
“……是。”
“那你怎麼說的?”祿齡又問,連帶聲音提高了幾分。
“我說改日再給她答覆。”
“你爲何不索性回絕了她?”
顏如玉不想與他在這樣的話題多做糾纏,三兩下將手用布條包紮好,展開笑顏對他道:“齡兒如果仍舊煩躁,不如我們出去逛逛,聽聽那邊的先生講課可好?”
“我在問你話。”
“齡兒莫要無理取鬧了,我原本就沒說要答應她,只是她平日對我們諸多照顧,怎好那樣拂了她的面子?加之我又擔心着你,不方便與她多說……”
“誰信你,那你還收了她的帕子做什麼?”祿齡煩躁將他的話打斷。
顏如玉這才察覺此時與他多說也是無益,終是閉口不言。
“怎麼不說了?”祿齡心中的小火已然漫成了大火,“你若要如此,我原本真該回家去的。”
“你想家了?”顏如玉怔然
“當然想,此話問得多餘。”祿齡白了他一眼,答得飛快。
顏如玉無聲地在桌邊坐下,低頭思酌了一會兒,繼而站了起來,拾起零星散落在桌面上的紙張道:“陸家印章鋪昨日來問我要幾個字刻章,我現在給他送去。”
“小顏,等一下,別走!”祿齡連忙出聲要留住他,然而他已是一步邁出了門口。
祿齡愴然垂下了眼,屋內又安靜下來,那私塾裡接連不斷的讀書聲照舊透窗而入。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故,胡爲乎中露?”
祿齡靜靜聽着,覺得煩躁的心情已是被滿目的傷愁取代,只是睡意重返,眼皮漸漸沉重,他於是坐在那兒,慢慢地又入了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