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狼狽不堪的朱七

民國三十一年的冬天出奇地冷,北滿這塊兒的天像是用冰做成的,日頭彷彿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白天沒有日頭,月亮出來得就早,天不黑它就出來了,明晃晃一直吊在冰裡。

連滾帶爬地從山上下來的時候,朱七看了看天,起先的圓月已經變成了一彎鐮刀的模樣。

唉,總算是下來了……朱七將屁股貼到一棵紅松上,耷拉下腦袋,兩手撐住膝蓋,長長地吁了一口粗氣。這口白霧一樣的氣很快便凝結成霜,一粒一粒粘在他的鬍子和眉毛上,風一吹,簌簌地抖。朱七擡起頭,用力搓一把臉,狼狽地掃了四周一眼,閉上眼睛穩穩神,伸手來摸汗淋淋的褲腰。褲腰上本來掖着的一把擼子槍,不知什麼時候竟然掉進了他的褲襠。朱七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扯出來,憐惜地摩挲一下,一笑,張口叼在嘴裡。汗淋淋的褲腰一會兒就凍得挺硬,像是圍了一圈兒牛皮。熊包,朱七嘟囔出了聲,這還是我朱老七嗎?

藉着月光,朱七用一塊帶尖的石頭在樹下刨了一個坑兒,將擼子槍仔細地埋了進去。跪在地下嘟囔幾句,朱七站起身,拍打兩下凍得有些僵硬的手,用腳將坑邊上的積雪攏到上面,咔嚓咔嚓幾腳踩瓷實了,緊緊褲腰,說聲“我怕個鳥”,歪歪扭扭蕩下山去。

朱七是從熊定山的“堂口”(匪窟)上下來的,熊定山的堂口在掌子窩最裡頭,離山下得有十幾裡的路程。

下山的時候,山上還睡着四五個弟兄,他們臥在草堂子裡,呼嚕打得野豬般響亮。

朱七和叔伯哥哥朱老六是前年秋上來東北的,剛來的時候“不摸潮水”(不懂行),跟幾個山東老鄉在長白山上挖棒槌(人蔘),哪知道人多棒槌少,幹了幾個月,連根棒槌毛兒也沒見着,倒把帶來的一點盤纏就着西北風吃沒了。沒轍了,朱老六就對朱七說,老天爺餓不死沒眼的家雀,咱哥兒倆不如去山崖子放木頭吧,那活計總歸有碗熱乎飯吃。放木頭的時候,老羊皮帽子把整個腦袋捂得溜溜嚴,那些不通人氣的西北風還是小刀子樣卷着米茬子也似的雪直刺人臉,躲都沒處躲。朱七在掌子窩上的一個兄弟就是被風吹掉了耳朵的,是連根吹下來的,血都沒出,也不結痂,總爛。熊定山開玩笑說,這小子是故意的,故意把自己的耳朵弄掉,好跟他這個大當家的套近乎。

熊定山是三年前從山東過來的,誰也不知道他是個什麼來歷。只知道他剛來的時候在海林到柴河溝那一帶下煤窯,後來突然就不幹了,開始在鍋盔山那塊兒“跑三行”(收買豬棕馬尾貓狗皮)。有人去海林警察所告發他,說他幫鬍子(土匪)聯絡“插籤”(要綁票的目標),警察所派人到處抓他,告示都貼到了柴河溝。無奈,他獨身一人跟着歸化城的一個駝隊奔了外蒙。聽說他跟駝隊裡的幾個兄弟專在庫侖至恰克圖那條商路上剪徑。有一年突然被**子抓了,不知怎麼折騰的,前年頂着個缺了一隻耳朵的腦袋,來這裡拉起了“杆子”。

放木頭人住的樹皮廈子就“拉”在半山坡上,月光映照下的廈子頂泛着白呼啦的光,讓朱七聯想到了掌子窩上埋“溜子”的塋。

不管咋樣,老子還是囫圇着回來了……朱七閉了一會兒眼,回頭看了看,除了漫天打着旋兒的砂雪,連個野物的叫聲都沒有。

將帽耳朵拉下來,朱七屏住呼吸,一撐大腿,翻身跳進柵欄,貓着腰,輕輕拍打了兩下門沿:“六哥,六哥。”

“哪個?”朱老六好象還沒睡沉,在廈子裡悶悶地回了一聲。

“是我,六哥。”朱七壓低聲音,心忽然就空得厲害。

“親孃哎……”朱老六敞開門,木頭一般愣在門後。

“怕什麼?”朱七回頭瞄了一眼,嗖地閃進門來,一股涼氣把朱老六晃了個趔趄。

“噓——”朱老六把一根手指橫在嘴上,顫聲問,“你怎麼下來了?爲了個啥?”

“沒啥。”朱七不看他,兀自脫下棉襖,蹲在火盆邊慢慢地烤。

火盆裡的火苗忽閃忽閃,把朱七的影子投在牆上,影子軟呼啦地粘在那裡,忽大忽小,像個一撲一撲的野獸。朱老六蹲在牆角的一個木墩子上,直溜溜地看朱七。他發現朱七的棉襖上有斑斑血跡,這些血跡是新鮮的。山上莫非又跟哪股“綹子”(匪幫)火拼了?去年朱七剛上山的時候,朱老六就聽“逛山”的獵戶說熊定山的堂口經常有人去“摸”,野狗有時會拖下一條人腿來,不多時候就啃成了白花花的骨頭。

朱老六看着看着,心就慌起來,摸出煙荷包一下一下地揉捏,眼睛像是長在了朱七的身上。

朱七斜他六哥一眼,使勁晃了一下烤出一股腥味的棉襖:“咋了?傻看着看我幹啥?”

朱老六打個激靈,把煙荷包揣進懷裡,小聲說:“你可得告訴我,好端端的你下來做啥?”

朱七把烤熱乎的棉襖披在身上,一笑:“三江好郭殿臣那幫王八犢子打上山去了,山上散了。”

“我擔心熊定山呢,”朱老六悻悻地嚥了一口唾沫,“三江好的人抓不着你,定山也得抓跑下來夥計呢。”

“三江好的人認識我個球?再說,是定山先跑的,他抓我個鳥。”朱七這話說得很是沒有底氣。

“抓你的鳥也抓得住……”朱老六埋下頭,一下一下地拽褲襠裡露出的棉花,“你還彆嘴硬,吃啥飯操啥心,你吃的是……拉倒吧,不刺撓你了。知道不?定山抓人都抓瘋了,前些天在這裡抓了劉貴,差點兒沒被他給打死。”朱七斜眼瞄着朱老六雞啄米一樣拽褲襠的手,蔫蔫地想,瞎拽什麼呀,我就不信你還能拽出個金**來。哧一下鼻子,把棉褲託在手上均勻地烤着火:“這事兒我知道,劉貴那是活該,定山還沒走他就想跑?找打嘛。”朱老六吧唧一下嘴,木呆呆地站起來,輕聲嘟囔:“找打找打,他不當鬍子人家誰打他嘛。還有,前些年你跟着那個姓衛的,也不知道都鼓搗了些啥,整天有人去家裡找你,沒把我和三嬸子給嚇死,幸虧咱大哥……算了,俺不管,你自己看着辦。”

朱七不理他,把鼻子湊到棉褲上來回地嗅:“真臊啊……六哥,別害怕,我在這裡住幾天就走,家去過年。”

朱老六蔫蔫地說:“家去好。你應該跟咱四哥學呢,人家顧家,你老是讓我擔……窩心。”

朱七嘬嘬嘴巴,壞笑一聲:“別窩心,上炕睡你的吧,我知道你是害怕熊定山。”

去年比這早些的時候,朱七他們正在胯子坡那邊放木頭,長得像個山賊似的熊定山腰上彆着根燒火棍一樣的“搗打木子”(土槍),一步三晃地來了。沒等大家直起腰,熊定山就沖天放了一槍,硝煙跟掀開的熱鍋蓋似的:“老少爺們兒都給我聽好了,從今往後這片山林就歸我熊定山管啦,一個月一結帳,把‘孝敬’派人給我送到三瓦窯子去!不多,一人一塊現大洋,外加一個煙泡兒。不送,老少爺們兒就別怪我不講江湖義氣啦。”這通咋呼把整個山都嚇暈了,樹上的雪茬子撲棱棱往下直掉,一個野物也沒敢叫喚。熊定山走的時候,朱七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背影,登時出了一身冷汗,嘖嘖,敢情這傢伙是個神仙,脊樑閃閃發光,越走越亮。

三瓦窯子就在胯子坡西北方向的山坳下,算是這一帶最大的一個有窯姐兒的車馬店。這個馬車店夏天倒跟別處沒啥兩樣,到了冬天可就熱鬧大了。那些打短工蹲店的,跑三行落腳的,要飯的,躲債的,散居的鬍子,唱二人轉的,擡大木頭的,倒套子的(單馬拉原木)都來這裡投宿,這裡也就成了鬍子們聯絡“插籤”、“捎葉子”(遞信件)的最好去處。那年臘月,輪到朱七去三瓦窯子給熊定山送“孝敬”,這份“孝敬”是熊定山“堂口”上新入夥的老鄉劉貴去接的。因爲劉貴家跟朱七是鄰村,兩人打小就認識,完事兒以後,朱七就拉他吃了碗酒,問他在山上過得可好?劉貴摸着三根鼠須說,好,好着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都是咱山東闖過來的硬漢爺們兒。朱七立馬動了心思,好,這樣的飯我喜歡吃,沒怎麼多想就跟他上了山。見他機靈,熊定山分派給他一個好活兒——“上託”(望風),一干就到現在。

你說我這是何苦來呢?朱七開始埋怨自己,當了一年多鬍子,銀子沒撈着幾個,到頭來弄了這麼個下場。

這裡不能再呆了,得走人。朱七打好了譜兒,歇息幾天就回老家躲躲,他害怕郭殿臣抓住他給槍斃了。

朱七心裡明白得很,三江好的人有靠山,聽說人家投奔了抗日聯軍,歸楊靖宇將軍管轄。

老林子深處,有零星的槍聲響起來,滋溜滋溜,像撒尿。

黎明時分,朱七做了一個五彩斑斕的夢。夢裡他來到一處所在,那裡栽滿槐樹,風一吹,漫天槐花。西天邊飄起一道彩虹,那道彩虹漸移漸近,光彩奪目。彩虹下站着一位美貌女子,彩虹飄在她嬌柔的頭頂上,讓朱七聯想到了菩薩頭頂上的那圈兒金光。朱七衝她咳嗽,那女子聽見了,幽幽地轉過頭來望他,不說話,只是半偏着臉淡淡地笑,潔白的牙齒在彩虹映照下閃着細碎的光。這個女人是誰?她這樣看我是不是對我有點兒意思?朱七醒來,蔫蔫地想,我應該有個女人在身邊呢,縫補漿洗離不開女人,我娘也需要有人照顧呢。

這一夜,朱老六也沒睡着,眼睛瞪着漆黑的廈子頂發呆。那上面有動靜,吱吱扭扭響,朱老六知道那是風把盛乾糧的簍子刮轉了。簍子轉着,朱老六的眼睛就變成了貓眼,他看見一條幹柴似的胳膊在摘那個簍子,是朱七他娘。朱七他娘站在離簍子很遠的地方,她好象餓了,胳膊一探一探地撞簍子。朱老六想說話,可他的嗓子像是被人捏住了,發不出聲音來。

朱七睜開眼睛的時候,東方微明,廈子裡一個人也沒有,呼號着的風將窗口的積雪砸進來,摔得到處都是。

朱七圍着被子悶坐了一氣,一捶炕沿,騰地跳下炕來,火盆裡的灰燼被踩得彈起老高,揚了個滿天飛。

沒有日頭的天空藍幽幽的,又高又遠,一隻老鷹在遠天盤旋。

一起放過木頭的夥計見朱七老遠晃過來,低下頭喊起了號子,嘿咻!嘿咻!嘿咻!

朱七笑笑,不搭話,抿兩把褲腰,挽挽袖子搭上了手。

天擦黑的時候,把頭陳大脖子拉起正在坐着歇息的夥計們說,哥兒幾個打起精神來,緊攆一步,加把勁兒把胯子坡上冰溜子快要溜倒的那棵紅松放倒就收工,完了都上他家吃狍子肉去。大夥兒一聽,登時來了精神,一個個眼睛賊亮,像下煤窯用的瓦斯燈。陳大脖子率先動了手,大家互相打量一眼,發聲喊,三五下放倒那棵紅松,呼啦一下涌到紅松兩邊,自找位置,穿好了大攀(擡木頭用的扁狀繩子)。

“夥計們吶——哈腰掛呀!”陳大脖子長長地吼了一聲。大夥兒兩腳在地上蹬瓷實了,肩膀頭拱到槓子底下,繃得緊緊的繩子嘎吱嘎吱響,就像豬啃蘿蔔。“夥計們吶,嘿咻!穩住步啊,嘿咻!掙了大錢,嘿咻,打壺醋哇,嘿咻嘿咻!向前走哎,嘿咻!邁小步哇,嘿咻!邁着小步上大路哇,嘿咻嘿咻!炕上有個小媳婦啊,嘿咻!叫聲媳婦啊,嘿咻,你別吃醋哇,嘿咻嘿咻!一掀門簾啊,嘿咻!上了炕啊,嘿咻!半夜我給你焐小肚啊,嘿咻嘿咻……”陳大脖子領着號子,大夥兒賣力地應着。身上用着力氣,心裡想着陳大脖子他老婆燉的狍子肉,幾個人麻利地把最後這根木頭碼上了窠子,屁都沒來得及放一個。這時候,夥計們已經互相看不清楚了,最瘦的張九兒隔三步遠看,就像一隻身披黑襖站在那兒的野狗。陳大脖子一聲令下:“老少爺們兒吃飯嘍!”夥計們擱下傢伙,樂顛顛地跟着他往山下的木棚裡跑。

朱老六回頭掃了朱七一眼,嗡聲道:“看樣子老把頭沒想攆你走呢。到了他家要緊規矩點兒,叫你喝酒你就喝,不叫你喝你千萬自己有數,喝多了埋汰……人家老把頭媳婦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見不得咱們這些粗人撒野呢。”看着不吭聲,悶頭疾走的朱七,朱老六怏怏地嘆了一口氣,唉,聽說我這個兄弟上山這年兒半載好上女人這口兒了,可千萬別出洋相。一路走,朱老六一路悶悶地想,昨夜我夢見三嬸子是怎麼個意思?得有個年兒半載沒夢見她了,是不是家裡真的沒飯吃了?老七這個混蛋可真夠讓人操心的。朱老六想起他跟朱七兩年前從村裡出來時的情景,那天下着很大的雪,天跟沒睡醒似的陰。三嬸子抹着眼淚送他們到村口,拐過村東二道溝的時候,三嬸子被大雪淹沒了,只看見一個孤零零的黑點兒。朱老六三歲上沒了爹孃,朱七的爹把他接到了家裡。十幾歲的時候,朱七他爹走了,是讓癆病給憋死的。三嬸子沒拿他當外人,朱老大有時候戧他幾句,三嬸子還扇他的脖頸子。一路走,朱老六一路嘆息,他最擔心的還是四哥……八年前在老家,朱四惹了一場禍害。那天鄉公所的人逼着朱家“交出荷”(納糧),把三嬸子的頭打破了,朱四提着一把斧頭就把那個人給劈死了。

朱老六想,以後見了四哥可得囑咐囑咐他,兵荒馬亂的,在外面千萬藏好,朱家沒幾個整勞力了。

朱七橫着身子呼啦呼啦地趕在前面,朱老六哼了一聲,胸口驀地就是一堵。

大夥兒跟在陳大脖子身後進棚子的時候,陳大脖子的媳婦正站在竈前,用腰上的碎花圍裙擦着手細細地笑。這是一個嬌小秀氣的女人,年紀跟朱七不相上下,也是二十郎當歲的樣子。朱七一看見她就愣住了,乖乖,這不是個天仙還是什麼?心麻麻地一陣忽悠……昨晚我做的那個夢好象應驗了,夢裡的那個女人跟眼前這個不相上下,也是這樣的身條,這樣的眉眼兒。大夥兒鬧嚷着去掀鍋蓋的時候,朱七就這樣站在門口直楞楞地瞅她,腦子恍惚得像是喝了蒙汗藥。朱老六猛拽了朱七的襖袖一把,朱七打個趔趄,幾步撲到裡間,回頭一望,小媳婦正用眼角瞟他。朱七的心一麻,像是被麥芒狠刺了一下,站都站不穩當了……這個小娘們兒長得可真俊俏,畫兒上畫的似的,孃的。

裡間的炕桌上擺着早已經燙好了的老刀子酒,幾盤自家醃的鹹菜也擺了滿滿一圈兒。

陳大脖子坐在窗臺上,招呼大家上了炕,挨個酒盅斟酒:“桂芬,桂芬,上肉啦。”

小媳婦名叫桂芬!朱七一下子記住了,他覺得自己一輩子也不會把這個名字忘掉了。

桂芬應聲端着一隻盛滿狍子肉的瓦盆進來,張九兒探手抓了一塊,燙得來回倒騰手。

朱七不敢擡頭看她,心慌得像一隻中了槍的兔子。陳大脖子啜口酒,咳嗽一聲,拉朱七一把,貌似無意地問:“這次回來就不走了?”朱七一哆嗦,魂兒好似又回到了身上:“往哪兒走?”這隨口一說,把陳大脖子的脖子說得陡然變粗了:“你是不打譜再走了?”朱七這才反應過來,迅速掃了桂芬一眼:“不打譜走了。”陳大脖子的嗓子眼發出“咯”的一聲,垂下頭捏捏嗓子,不言語了。朱七歪歪嘴,無端地笑了,感覺自己剛纔這話說得有些無賴,嚇唬人家幹什麼?哪能就不走了呢?這當口,我不走也得走了,犯不着把命丟在這兒,老子家裡還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孃等着伺候呢。刺骨的寒風越來越猛地從窗縫往裡灌,陳大脖子感覺自己的後腰冷得厲害,反手扯扯棉襖,讓棉襖下襬遮擋住露出半截的腰,還是冷。挪挪屁股,轉過身子對朱七說:“冷啊,怕是又要下雪了呢。”

朱七不接茬兒,怏怏地想,下雪怕啥?爺們兒現在什麼都不怕,咱不玩鬍子行了,回家伺候老孃……哎,回家幹啥?是不是快了點兒?朱七的腦子又開始犯迷糊,他覺得自己原先打好的譜兒,此刻忽然有些亂,總覺得還有一件事情在刺撓着他的心,讓他六神不得安寧,眼睛不由自主地又來瞟桂芬。桂芬方纔還垂着腦袋,這時正好擡起來,雙眼一下子撞在朱七的眼睛上。朱七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像突然被小貓撓了一爪子,眼睛一下子就泛出了綠光。桂芬沒想到自己擡一下眼皮就能碰上朱七的眼睛,心一慌,扭身閃出門去。

陳大脖子瞧出了端倪,拍拍正在咿咿呀呀唱戲的朱老六,悶聲道:“吃飽了就回吧,明兒一早還得進山呢。”

朱老六喝口酒漱漱口,一把一把地推身旁的夥計:“都走啦,都走啦,老七,走啦……哎,老七呢?”

陳大脖子打擺子似的一哆嗦,眼珠子像受了驚嚇的魚,一個狗爬竄下炕去:“七!”

朱七正在竈間跟桂芬“練武”。桂芬的“武藝”似乎不如朱七,退在鍋臺旁,撐出兩隻手護住胸口,嘴裡嘶拉嘶拉地學小貓叫,臉紅得像塗滿了胭脂。朱七一隻手攬着桂芬的腰,一隻手就來扒拉桂芬的胳膊,臉漲得關公一樣紅。

陳大脖子撞到門口,“啊唷”一聲呆住了,歪脖咧嘴說不出話來,像個被孫悟空使了定身法的妖精。

朱老六一下子醒了酒,回身抄起炕旮旯裡的一隻鞋,劈手朝朱七打去:“還不住手!”

朱七的腦袋上冷不丁捱了一鞋底,見鬼似的愣住了:“咋了?”

朱老六的嘴脣哆嗦得不成樣子:“你說咋了,你說咋了?你……你以爲這是你的女人?”

陳大脖子伸出兩根指頭,戲臺上生了氣的老生那樣點着朱七,簌簌地抖個不停:“你,你你你……唉!”

桂芬幽怨地剜了朱七一眼,扯開陳大脖子,嚶嚀一聲鑽進了裡間。

外面的風已經停了,月光如水,天地銀白,整個世界死了一般寂靜。

朱七大踏步地往廈子那邊趕,心跳得砰砰響,臉也燙得像火烤。

朱老六在後面喊:“你不要回廈子了,這就走!走得遠遠的,愛哪去哪去,我不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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