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澄海空着心走近永新洗染店的後門,穩一下精神,剛要擡手敲門,門就被打開了。大鬍子華中笑眯眯地站在門口,迎着衛澄海張開了雙臂:“好傢伙,衛哥你終於來了。”衛澄海抱他一把,閃身進了院子。院子裡黑洞洞的,像是一個煤廠。華中緊攆兩步趕到衛澄海的前面,伸出胳膊一擋:“衛哥,你先別進去,光龍在裡面跟人談事兒呢,你見了那個人不太好看。”
“誰?”衛澄海站住了。
“盧天豹,”華中腆着臉笑,“你以前揍過他,他一直記恨着你呢,我怕你跟他……”
“是他呀,我還以爲是那路神仙呢。”衛澄海晃開華中,一步跨進了門。
門開了,巴光龍的表情有些尷尬。衛澄海乜了他一眼:“誰在裡面,讓他出來給老子磕頭。”巴光龍說:“沒誰,你先別生氣……”衛澄海剛推開他,五大三粗的盧天豹就站在了門口:“龍哥你別攔,讓他衝我來。”衛澄海咦了一聲:“哈,你小子還挺衝啊,怎麼,皮又癢癢了?”盧天豹一摸褲腰,嗖地抽出一把槍來,猛地頂上了衛澄海的眉心:“姓衛的,你來呀。”衛澄海輕蔑地攤了攤手:“呵,幾天不見,你小子的脾氣見長啊……”將腦袋往前蹭了蹭,“開槍,別發抖。”巴光龍隔了盧天豹的胳膊一下:“你還是把‘燒雞’掖起來吧,人家衛哥這是不稀得跟你玩呢,要不他還等你抽出傢伙來?這麼三個你也死沒影兒了,”衝衛澄海一笑,“消消氣,進來說話。”
盧天豹的槍管已經被巴光龍隔偏了,神情有些慌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單手舉着槍愣在那裡。
衛澄海伸出一根指頭衝盧天豹勾兩下:“進來,我跟你聊聊。”
盧天豹扯身往裡走:“聊聊就聊聊,誰怕誰呀。”
屋裡點着一隻昏黃的煤油燈,火苗兒被風扇得一晃一晃,像是要倒下的樣子。衛澄海拿起桌子上的一把鑷子,輕輕一拔燈芯,燈竟然滅了,外面的星光立時照了進來,星光照不出多少光亮,屋裡的人影影綽綽像是鬼魂。衛澄海掏出火柴重新點燈,劃了好幾下也沒能把火柴划着,心裡莫名地有些煩躁,這是怎麼了?冷不丁瞅了團在炕上的盧天豹一眼,沒有看清楚他的表情,卻看到他眼睛裡的亮光一閃一閃,像鬼火在晃動。日你奶奶的,老子不是惦記着自己的事情,今天我就再抽你一頓,你這個小混混。
巴光龍走過來打着了打火機,屋裡一亮,盧天豹憤然將腦袋別向了窗外。
點上燈,屋裡驀然亮堂起來,人臉上就像塗了一層黃漆。
巴光龍丟給衛澄海一根菸,笑道:“衛哥這麼晚了還來找我,一定有什麼急事兒吧?”
衛澄海點上煙,猛吸了兩口:“你們先說你們的事情。”
巴光龍微微一笑:“你這麼一插槓子,我跟天豹還怎麼談?”臉一正,“其實也沒什麼,我不辦揹着哥們兒的事情。剛纔不讓你進來,主要是怕你跟天豹鬧起來……哈,看來衛哥的肚量沒那麼小。那我就當着衛哥的面說事兒了啊,”冷眼一瞥盧天豹,無奈地搖了搖頭,“你也別這麼小性子,咱們的事情守着衛哥說沒什麼,衛哥的爲人我知道,他不會主動傷害你的。”
盧天豹的臉燙了一下,燈光太暗,映得他的臉就像一個紫茄子。衛澄海順手拍了盧天豹的肩膀一下:“兄弟的心眼別跟個娘們兒似的,當初我打你那一次也是出於義憤,誰讓你打紀三兒的?他是我拉洋車時候結識的哥們兒,那夥計人品還算不錯……”“不錯?”盧天豹猛地跳起來,“你問問巴老大,他都幹了些什麼!”衛澄海一怔:“什麼意思?”巴光龍衝盧天豹使了個眼色,轉向衛澄海道:“沒什麼,紀三兒是個財迷。這不,你沒來之前,我跟天豹正談這事兒呢。”
衛澄海開始擔心起來,他害怕紀三兒告訴他的那件事情是假的,萬一貿然出手,弄不好要出大亂子。紀三兒到底幹了什麼?衛澄海等不及了,一把拽了巴光龍一個趔趄:“別賣關子啦,說!”巴光龍笑笑,用胳膊肘拐了拐盧天豹:“說話。”
盧天豹說,去年年底的時候,來百川在海上“別”了城防司令張雲之的一批煙土。本來以爲是一般煙販子的貨,後來一打聽是張雲之的,來百川害怕了,沒敢聲張,直接將這批煙土藏到了嶗山紫雲觀他的一個師兄弟那裡。這事兒非常保密,連盧天豹都不知道這批煙土藏在那裡。紀三兒通過來百川的一個身邊弟兄知道了這件事情,就跟彭福掛上了鉤,將消息賣給了彭福。“是我讓彭福辦這事兒的,”巴光龍插話說,“當初我知道來百川辦了這麼一件事情以後,覺得可以利用這件事情要挾來百川一下,讓他跟我聯手,將來在青島黑道上吃得‘溜道’一些,誰知道張鐵嘴跟他接觸了一次,他竟然一口否決。所以我就想‘別’了他的這批貨……說起來這事有點兒意思。我們去了以後,竟然碰上了日本人,打起來了,幸虧董傳德的義勇軍憑空插了一槓子。當時我就納悶,怎麼會這麼巧?我前腳剛把貨拿到手,後腳日本人就來了?更巧的是,董傳德的人怎麼會在那個節骨眼上出現了?這裡面肯定有什麼貓膩。最可氣的是,我們提着腦袋拿到的竟然還不到三十斤大煙。”
“這事兒我聽彭福說過……你們懷疑這是紀三兒乾的?”衛澄海皺起了眉頭,“他有那麼大的膽量嗎?”
“怎麼沒有?”盧天豹陡然漲粗了脖子,“他是個什麼人我還不清楚?當初我爲什麼打他?他……”
“你打他好象不是因爲這樣的事情吧?”衛澄海拉他坐下,“我記得你打他是因爲他接觸喬蝦米。”
“那不過是個引子!”盧天豹怏怏地抓起桌子上的煙,掂出一根點上,繼續說,“那天龍哥他們去紫雲觀之前,我看見紀三兒去了和興裡來百川住的地方。當初我就納悶,紀三兒去來百川那裡幹什麼?我就跟着他,直到他從來百川那裡出來,整整三個小時!當天夜裡,來百川派人來找我,說那批煙土被董傳德的人給搶了,讓我帶幾個弟兄去他家保護着他,他怕董傳德的人來他家裡殺他。我沒怎麼多想,就帶着我的那幫哥們兒去了。第二天,我才聽弟兄們風言風語地傳,說是日本鬼子在嶗山跟嶗山義勇軍打起來了,我這纔想起來這事兒蹊蹺,就去找來百川,問他,嶗山那邊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你猜這個老小子說什麼?他說,天豹啊,不該問的你少打聽,你不過是我的一個‘小立本兒’(夥計)。我忍住火,問他,紀三兒來找過你?他竟然抽了我一巴掌!這幾天,我越琢磨越不是個事兒,就來找龍哥。”
“明白了,”衛澄海咳嗽一聲,搖手道,“紀三兒也是被人利用的,他沒有這個膽量。”
“衛哥你說,這事兒除了紀三兒,還有誰最有嫌疑?”華中插話道。
“你還是少說兩句吧,”巴光龍說,“又想冤枉人家福子是吧?不可能。”
“我沒一口咬定就是他,”華中皺緊了眉頭,“可是這事兒的關鍵人物就他們倆,如果不是他……”
“打住打住,”巴光龍搖了搖手,“事情已經明白了。”
“衛哥,我來這裡幹什麼你也知道了,”盧天豹起身道,“你們要談事情,我不方便聽,我走?”
“走?”衛澄海驀然色變,“坐下!”
盧天豹一怔,下意識地又來摸槍,衛澄海迅速出腳,盧天豹倒地的同時,那把油漉漉的自來得手槍已經到了衛澄海的手上:“小子,你以後最好別惦記這玩意兒了,你使不順手的。”把槍轉一個圈兒,嗖地插到了自己的腰裡。巴光龍有些不解,茫然地望着衛澄海。衛澄海微微一笑:“我想起一件事情來,”把臉一正,轉向盧天豹道,“告訴我,你跟了來百川這麼多年,爲這麼點小事兒就跟他翻臉,不會是在裡面玩什麼把戲吧?”盧天豹好歹站利索,晃開擋着他的華中,一步衝到衛澄海的面前,鼻子幾乎戳到了衛澄海的臉上:“你再打我一下試試?”
話音剛落,盧天豹就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整個人急速地蜷成了一隻刺蝟。
衛澄海冷笑一聲:“我這是警告你,以後在我的面前永遠要把尾巴給我夾好了,你沒有跟我叫板的資質。”
盧天豹爬起來,猶豫着往前挪了兩步,突然一扭身子,風一般衝出門去,一句話在院裡暴起:“走着瞧!”
華中出門關上街門,回來笑道:“這小子其實有些能力,不然來百川也不會那麼器重他。”
衛澄海不懈地一笑,把臉轉向了巴光龍:“今天我來找你,是想從你這裡借幾個兄弟用一用。”
巴光龍說:“你想辦什麼事情我不打聽,人我給你,幾個?”
衛澄海沉聲道:“把彭福和華中給我。”
女姑口火車站在青島市區的北邊,很荒涼,四周是一片開闊地,往西走不多遠就是大片的淺海灘塗,月光下的大海朦朧得像下着大霧的天空。衛澄海一行三人下了火車沒停腳,沿着鐵軌繼續往北走,海風空洞地刮過來,帶着一股鹹鹹的海腥氣味。鐵軌的西側稀稀拉拉長着一片蘆葦,衛澄海不說話,邁步下了鐵軌,一閃身進了黑漆漆的蘆葦蕩。
鐵軌上有一列甲蟲似的日本炮車鏗鏗駛過,探照燈晃得蘆葦像是一排排林立的矛。
衛澄海定定神,衝貓着腰鑽過來的彭福道:“你以前來過這裡沒有?”
彭福的眼睛綠得像貓:“不瞞哥哥說,我早就惦記着小日本兒的槍了,去年來了不下三趟。”
衛澄海哦了一聲:“晚上也來過?”
彭福連連點頭:“來過,有一次我在泥地裡趴了將近一宿呢,可惜那時候沒有好幫手。”
衛澄海示意靠過來的華中注意點兒動向,開口問:“鬼子一般什麼時候過一次哨?”
“不一定,”彭福使勁地嚥唾沫,手裡攥着的幾把刀子咔咔作響,“雜碎們有時候半天不出來,有時候幾分鐘就過來一隊,手電筒到處亂晃……去年秋天我來那次,沒被他們給嚇死。幾個來貨場上偷焦碳的夥計被他們發現了,雜碎們攆都不攆,一個**丟過去,當場炸飛了三四個人,一條胳膊當空砸在我的腦袋上,血呼啦的……我操他二大爺的,如果當時我要有把槍,不跟狗日的拼了纔怪!你猜咋了?小鬼子炸完了人,連個屁都沒放,撅達撅達地走了。”衛澄海面無表情地望了一眼繁星密佈的天,喃喃自語:“人作孽,不可活。”
“鬼子的巡邏哨過來了,趴好!”華中低沉的聲音像是從泥裡鑽出來似的。
“還趴什麼?”彭福邊往地下趴邊說,“衛哥,直接上去摸了狗日的拉倒啊。”
“彆着急,讓過這一撥去。”衛澄海的眼睛老鷹似的一眨不眨,直直地盯緊了鐵軌上面的一溜黑影。
“一個,兩個,三個,四……衛哥,我說得沒錯,跟去年一樣,一隊鬼子還是三個。”
“很好,”衛澄海的臉上泛出了笑容,“福子,你的槍有着落了。”
遠處傳來一陣轟轟隆隆的聲音,火車的燈光由弱變強,一路亮過來。鐵軌上的三個鬼子跳下路基,橫着長槍繼續往北走。車燈豁然大亮,巨獸般的火車迎頭一閃,一路呼嘯,漸漸遠去。鬼子又上了鐵軌,用一隻手電胡亂掃了一陣,邁步拐上了另一條鐵軌。衛澄海站起來伸個懶腰,使勁眨巴了兩下眼睛,瞪眼往東面看去,東面有一座座小山似的貨物堆積,幾根木頭杆子上掛着幾盞閃着藍光的瓦斯燈,貨物的西側漆黑一片。衛澄海轉眼往北看,北邊黑得像一個巨人張大的嘴巴,什麼也沒有。好,很理想的地方,衛澄海擰一下嘴巴,心硬如鐵。
“衛哥,從這裡爬到貨場那邊用不了多長時間,”彭福拉了拉衛澄海,“我估計下一撥鬼子很快就要來了。”
“別慌,”衛澄海嘬起嘴巴學了兩聲青蛙叫,華中鑽了過來,衛澄海衝貨場那邊一努嘴,“你先過去。”
“慢着!”彭福等不及了,一拉剛要往外鑽的華中,身子已經斜了出去,“你不熟悉地形,我去。”
“聽我的,”衛澄海一把拽回了彭福,“你不如華中快,讓他去。華中,如果不好,馬上回來。”
華中那邊一直沒有動靜,剛纔過去的那隊巡邏兵又從黑影裡面冒了出來。衛澄海左右看了一眼,低吼道:“亮出家夥!”一縱身躥出蘆葦,快步貼到了鐵軌下面的一條壕溝的溝沿上。彭福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左手捏着幾把匕首,右手已經掂出一把,一抖手腕,捏緊匕首的前端,一晃躥上了壕溝,就地趴下了。那幾個日本兵似乎覺察到了什麼異常,呼啦一下散開來,手電筒同時也掃了過來。一陣刺目的亮光當頭閃過,接着滅了。日本兵嘟囔了一句,轉身向貨場那邊走去。衛澄海一探身子,鷂子一般翻上了鐵軌,冰冷的月光下,猶如一尊雕塑:“小日本兒,爺爺取你的命來啦!”聲音低沉,充滿煞氣。沒等三個日本兵反應過來,兩支槍一把匕首同時出手——啪!啪!噗!
華中像一隻剛剛離弦的箭,嗖地射向躺在地上的三個鬼子,幾乎同時,彭福的手也摸上了鬼子的腰部。
衛澄海用一隻手託着另一隻手的肘,槍口冒着青煙,擡腳將幾個鬼子翻了個個兒,沉聲問:“妥了?”
華中和彭福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妥了。”
衛澄海的右腳一勾,左手上立馬多了一顆**,兩隻手往後一背:“走吧,去朱七家。”
一陣隆隆的火車聲自南向北傳了過來,滾滾的白氣淹沒了躺在地上的鬼子,也淹沒了鑽進蘆葦蕩的三條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