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望去，整個院子一覽無餘。山水競技場周圍，三三兩兩的有10幾個人，有低頭推車散步的，有叉腰晃腦竊竊低語的。場面太冷清，太陽應以蓬勃的朝氣來呼喚。喜鵲姐，請戴紅冠，領着肥鴿子們去飛一飛；熊寶弟，請着黑白裝，撓癢癢、作揖、打滾隨你便，順便把短腿鴨子們都趕出去遛一遛……婦好一串號令，旭日東昇了。
“走，去院子裡去轉一轉。”旭光普照下，王老爺子的臉上泛着紅光，揹着手對婦好也是對他自己發令。
“您要去挑戰？還是去湊熱鬧？”
“挑戰，當然是去挑戰。老夥計你可別掉鏈子。”吾空行聽到老文頭被早點名，來湊熱鬧。“都有啥樣的問題？先給上堂預習課唄。”惠子是怕主子遇尷尬前來鋪路。唉，不由自主呀，婦好一張巧嘴被借來借去，兩條秀腿依從老人家的步幅，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背後又有多少窺視的目光。
“問的都是些低級問題。比如，您今年多大了？今年是公元多少年？等等。”
“就這麼簡單嗎？”惠子追問。
“有難的，比如，您的母親今年高壽？很多人答不出來。”
“啊，真記不清了。惠子，我媽多大了？”
“歲數大，記性差，腦筋慢。姥爺您兒又何曾清醒過一時？您兒就不能走直道兒嗎？您兒怎就穿着病號兒服出門吶？知道了您吶兒，不愛聽。得，跟您透露個準確消息，浩然認了大舅哥。一毛聯手馬大夫，把他們兄弟倆的情緒控制的不錯。美中不足，您外孫落了兩滴耗子淚。一凡認兄,指日可待……”惠子對一毛的突然出現並無意外感，恍惚間社交圈擴張倒有幾分驚喜。向馬大夫習運動醫學，向一毛學北京味兒的臭貧。
“嗷，一大早聽到個好消息。好，你可以滾了。”王老爺子把睡褲向上提了又提，腳步也隨之輕盈了些許？左右步幅更凌亂了。就在失衡風險陡增之際，他還回過頭來呲牙一笑。婦好抿嘴一笑以應之，健步上前，挽臂匡正。
“您母親誕辰112週年，零8個月12天。”
“我父親、爺爺、奶奶、老爺、姥姥快都告訴我”知道舉一反三，卻不知忘祖之恥。
“父親115週年，零6個月5天”
“零頭不要”有朝一日，您也就將被稱爲“祖”的主兒了呀！
“爺爺135週年；奶奶136週年；老爺132週年，姥姥130週年。”
“好了，255620，快點兒走。”真不講理，更不講禮。怕忘，您就加緊倒騰自己的腿吧。
山水池邊，有幾個人躍躍欲試，正活動筋骨準備挑戰，觀戰者更多。
老兵今天又準備挑戰了。他以自定義的正步走到池邊，立正行軍禮，以自詡的高亢嘹亮的聲音：“我要挑戰”。隨着並不整齊的掌聲，池中一條中等身段的青色魚連續3次跳出水面，甩尾點頭，躍高163.5釐米，然後從水中噴出水柱，射向山頂。張姨，一路走好。163.5釐米是張姨走時的身長，就讓她以這樣輕盈歡快的方式向她的患者兼夥伴們告別吧。山頂瀑布一瀉而下，這是壽而康哀嘆的眼淚。
婦好告訴王老爺子，這位挑戰者今年98歲，是軍人，自稱永不褪色的老兵，入住壽而康已過23載，前年老伴走了。
水中的魚射出水柱，挑戰計時開始了。嘀嘀噠嘀嘀嘀，發自衆口的衝鋒號響起。
9天前傍晚，烏雲密佈天降暴雨。老兵站在雨中手指着閃電，強烈要求以衝鋒號代替水柱發令。至今，衝鋒號提案仍在衝鋒。贊成一方強調，緬懷先烈，不忘戰爭之痛、民族之痛；反對一方強調，戰爭之痛早已深入骨髓，民族之痛、民族之恥早已銘刻於心。陳曦是堅定的反對方，他不想把老人院辦成紀念堂，不想讓老人們包括他自己帶着仇恨走完終點。雙方都不希望老兵褪色。老爹一句“衝鋒號振奮人，勇往無前。”嘀嘀噠嘀嘀嘀，無號何妨，衆口皆鳴。戰爭之痛！痛必恨，恨必痛，難捨難分。戰爭無疑是人類社會的一種病態，但總有一部分人認爲：病態的人類社會選擇戰爭去治病，就像人生病會忍痛打針治病一樣。本月的月考中新添《如何看待戰爭》命題，婦好着眼於當前，欲以“不戰而屈人之兵”爲核心思想展開策論，意在尋找不痛不癢的文明針劑。
“第一題，今天是星期幾？”青色魚躍起，與老兵同肩高。
答：“星期一”
王老爺子口咬彎鉤小指，欲吹口哨起鬨，被婦好豎立在嘟嘟嘴前的大拇指及含苞欲放的微笑所止，轉而柔聲低語：“老哥，今天是星期五的呀”。老兵沒聽到，但看到了婦好賣乖和身邊陌生人的輕笑，擡手就放了一槍。惠子調教的戲精應聲捂胸後傾，倒入婦好懷中。老兵收槍爲拳，捶胸不止，直至輕笑者復位自立作揖賠笑。
魚曰：“咕嘟，咕嘟”氣泡翻滾。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挑戰連連，笑聲綿綿，氣泡嘟嘟。星期五！終於，衆魚雀躍噴雲吐霧，水柱凌空搖曳。
“今天見鬼了。媽媽的，真不走運。”老兵嘟囔着微步疾行。陳曦，你苦心制定的獎懲分明的遊戲規則又被踐踏了。
“第二題，吃早飯了嗎？”老兵遲疑片刻，手指耳朵。對，您沒聽錯，就是問您呢。圍觀者都聽得清清楚楚，羣指老兵。他把大拇指塞到嘴裡，響亮且油膩地嘬上一口，說：吃了。回答正確！續而手指前凸腹搖頭，嘆：沒有。回答嚴謹！
“第三題，您做了多少年軍人？”
答：“80年”。鮐背老兵自豪溢於言表。
18歲當兵，當了兵終身就是軍人。回答是準確的，辛苦了。老兵原地矗立，仰頭行軍禮。禮畢，老兵無視魚兒的嬉鬧，正步走向終點。
問題就是這樣簡單、日常。如何作答？可凝視，可遲疑，可回首，可感嘆, 可問候, 可駐足, 可仰望, 可招惹, 可迴避……。百態人生，歲月靜好。
15分26秒，赫然顯示在山頂上。6分12秒最好成績在另一個更高山頂上閃爍。老兵背對着肆意評判長短、高低的假山，舉起雙臂作開槍掃射，向着圍觀人羣，向着天空，一通噠噠噠瘋狂掃射。圍觀者們紛紛中彈，前仰後合。喜鵲姐帶着鴿子們火速飛回救場，和平歸槍聲止，戲精們各自調姿，復立如初。
陳曦趕來了，他一邊叫好，一邊向着老兵正步走去。有戲！不由分說，婦好強牽王老爺子湊將上去。
“敬禮。向最可愛的人致敬！”陳曦號令，婦好默契配合，戲精略有遲緩。老兵回禮後，一把抓下婦好的“標準軍姿”手，再一板一眼地給倆調皮孩子調姿，最後對親手拯救一新的雛兵胸口各授一“壯士”拳收尾。檢閱完畢，老兵面帶欣慰，說：“懂嗎？軟蛋，地球上沒有軍人才好。”格外補充一句，軟蛋姓王，王者之師的那個王，小名叫鐵蛋兒，滾動性強，受力即滾。惠子，你的戲精王，演過頭了。王原地整裝抖擻精神，賠笑啓齒：“老前輩，您老是什麼軍種？”唉，問啥不好。老兵默默拍肩撓頭。陳曦看錶暗示婦好。“海軍，配屬後勤保障部。沒出過海，沒扣動過一次扳機。常年從事長波通訊，服務於大中型核潛艇，告訴出海的人，家在哪裡。”喜鵲姐，快，起勁唱。老兵轉向山水池，說：“我就喜歡看魚跳出水面。長航時潛在水下，躺在炸彈周圍，寂寞想家的很。謝謝了。我肚子還沒吃早飯呢，回家嘍。”老兵拍肚轉身而去。老兵的老伴、兒子、準兒媳都是出海下潛的海軍。老伴在一次搶險中，因吸入超低溫毒氣傷及聲帶，失聲終生。兒子和未過門的兒媳至今出海未歸，杳無音信。
衆人在陳曦的帶領下，向着那遠去的背影鞠躬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