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
火光在跳躍,將人影映在斑駁的牆壁上。這是一棟被廢棄了的木製別墅——不同於南方那些用薄木板搭建起來的建築,西伯利亞的木製別墅都是用質量極好的原木建造起來的。粗大原木擋住了外面呼嘯的風雪,然而屋子裡卻並不如何暖和。因爲此地的氣溫已經將近零下四十度,是真真正正的“出口成冰”。
別墅客廳正中有一個火塘,這原本是當地人用於裝飾的傳統結構。但李真和榮樹一行人破門而入之後真的在火塘裡生起了火,這爲屋子帶來了令人心安的暖意。
距離摩爾曼斯克還有三十公里,從地圖上看,兩者之間的距離還不到半釐米。
榮樹推開門,伴隨着一陣寒意與冰雪碎屑走進來。他在火堆旁邊坐下,放下手裡拎着的袋子,打開,從裡面取出一堆東西。
“路那邊有家小超市。”他笑眯眯地說,“運氣真好——我估計這家超市是剛剛上完貨人就走了,貨架子是滿的。”
他一邊說一邊旋開一瓶酒的蓋子,灌了一口。酒精味兒在房間裡瀰漫散開,他又在包裡挑挑揀揀,找到一個塑料袋子丟給李真。
李真擡手接住,翻開來一看,笑了笑。
是真空裝的“燕京烤鴨”,上面還寫着“燕京特產”。據他所知這玩意兒在燕京的火車站相當多,沒想到這裡也有。
“就兩袋,咱倆一人一個。”他晃了晃手裡的酒瓶,“來一口?”
李真擺擺手,將包裝袋撕開了。
裡面凍得硬邦邦,還有冰碴,像一塊石頭一樣。他便拖過身邊的一張椅子折下兩條不鏽鋼的腿,丟給榮樹一個。然後他用椅子腿把烤鴨穿透了,擱在火苗上。
榮樹也學了他的樣子,問:“王濛呢?”
“和那些人在二樓吧?”李真回答,“我剛纔還聽見他們一起喊什麼來着——我覺得是在做禱告或者別的什麼東西。”
榮樹嗯了一聲,目不轉睛地盯着火焰上的烤鴨。
表面的冰層很快融化了,水滴掉進火堆裡。過一會兒油也滴下來,在火焰中嗤嗤作響。他又抓起瓶子抿一口,把烤鴨縮回來試着咬了一下,然後皺起眉頭。
還沒熱透,裡邊兒還是硬的。
李真便伸出手去。火焰微微一頓,上方微紅的火苗在剎那間變成亮白色,一陣熱浪洶涌而來。兩隻烤鴨一齊發出輕微的悶響,被冰碴封住的腹部爆開了,誘人的香氣隨着熱氣瀰漫了整間屋子。
榮樹豎起大拇指:“你行。”
吃掉半隻烤鴨的時候榮樹已經喝掉了半瓶酒,他的臉微微有些發紅。其實晚餐已經吃過了,眼下是晚上八點鐘。他覺得肚子裡暖融融,香氣和酒氣在胃裡蒸騰着往上涌,讓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吃不下了。
於是他把剩下的擱在包裝袋上,又伸手在帶回來的那個大袋子裡摸。
李真撕着鴨腿肉在嘴裡嚼,不知道是應該再待一會兒還是去睡覺。
這時候他看到榮樹站起身,走進客廳另一邊的廚房裡。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之後他拿着一隻落滿灰塵的碗走出來。
接着榮樹又打開門走出去,十幾秒鐘之後端着那隻裝滿了雪的碗走回來。
李真有點兒搞不清這位想要做什麼——他們這裡是有飲用水的。
榮樹又開始搬桌子——客廳裡有沙發,沙發圍着一隻玻璃茶几。他將茶几上的東西統統丟在沙發上,將那東西拖到了火堆旁。
李真忍不住問:“你做什麼?”
榮樹笑着搖頭沒立即回答他。
李真看得出他有些酒意了——這個北方人的酒量似乎並不是特別好,他現在陷入了“微醺”的狀態之中。
他就只好默默地瞧着了。
榮樹擺好了桌子。然後他把地上的那些吃食——罐頭、火腿、袋裝肉之類的東西開封,擺到桌子上。接下來他把那隻裝滿雪的碗也擺上去了,又從衣兜裡摸出一包煙、點燃三根,插進碗裡。
這個時候榮樹才後退三步歪頭瞧了瞧自己的成果,出了一口氣。
“今天是八月十五。”他輕聲道。
李真愣了愣,擡頭往窗外看。
可惜天空之上是濃重的yin雲,月亮不見了。
他便笑了笑:“我都忘了這茬兒了。”
頓了頓,又說:“要是有花生和毛豆就好了。”
這大概是北方的習俗了吧——他不清楚南方是不是同樣如此。
八月十五賞月的時候“擺碗”,還得敬香。不過眼下用三隻煙代替香燭,不曉得月亮上的嫦娥抽不抽菸。
從前一直覺得月亮上有嫦娥,還有吳剛——儘管人類都已經登月了,可那種美好的幻想一直存於心裡。現實和傳說畢竟是兩碼事,很多人都相信一日沒搞清楚“宇宙真理”,就一日不能證明那些神仙們是真的不存在的。
然而眼下……李真有些惆悵地出了口氣。
因爲類種都出來了——蚩尤、黃帝、魃、燭龍、應龍,都是類種。那說不準嫦娥和後裔也是類種呢?
但他隨即又笑了笑。其實也不該這麼想。八月十五麼,幾千年過下來,與其說祭拜的是嫦娥與明月還不如說祭拜的是人們的思鄉之情。
八月十五團圓夜。
李真默然起來。
榮樹重新坐回到他身邊,又把半隻烤鴨放在火堆上烤,眯着眼睛看看那桌子,抿一口酒。
兩個人沉默相對半晌,榮樹問:“你家裡人呢?”
隔了幾秒鐘,李真說:“還都在。”
他想了想,去掉一個字:“都在。”
“那挺好。”榮樹撓撓頭,“在呂宋那邊?”
“嗯。”
“你回來之後去看過沒?”
隔了一會兒李真搖搖頭,伸出手:“給我一口。”
榮樹將另一瓶暖好了的拋過去。李真旋開蓋子,聞了聞,喝一口。
冰涼冰涼的酒液滑過食道落進胃裡,變成一團火。他轉動着瓶子藉着火光看上面貼着的商標——葉卡伏特加,40度。
榮樹便歉意地一笑:“要是外國人的話這時候是不是得說聲抱歉?”
李真扯扯嘴角:“我沒那麼矯情,兩個大男人。”
“其實也想去看。”他輕輕抿了第二口,皺皺眉,從鼻孔裡將酒氣噴出來,“可是想了想,還是別去的好。”
“這幾年他們大概覺得我都不在了吧……現在我突然又回來,跑過去,三個人抱頭哭一天,然後我還得走。一旦又出什麼事兒……”
他笑着搖搖頭:“還是不去看的好。等事兒都了了吧。”
“他們也該知道了。你不是說你和南呂宋那邊聯繫上了麼。”榮樹悶悶地說道,“等我這邊兒弄好了,我也想去那。這裡太冷了,我都快忘了穿短袖是什麼感覺了。”
“嗯,太冷了。”李真又灌了一口酒。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他沒試着儘快將那些酒精排出體外。於是眼下他覺得身體輕了一些,心裡似乎也少了些什麼。
他就笑了笑:“我第一次遇見你們的時候,嚇了一大跳。”
榮樹挑起眉頭:“哦?”
“不瞞你說,那天我剛剛學會飛沒多久。”他回想着那些已經快要模糊的記憶,“那天晚上我是去還錢的,飛到一半發現路上有車出事兒,我就過去看。結果地上突然躥起來人來——”
“電鰻。”榮樹點頭。
“對,外號是電鰻——把我拉住了。”李真搖搖頭,“我可真沒打算管閒事兒。其實後來你跳起來,拿一把刀,也把我嚇了一大跳。不過都過去了……那時候哪能想到咱倆今天坐在一起這麼說話呢?”
榮樹笑了笑,低聲道:“電鰻人也挺不錯的,就是愛喝點兒酒。要是那天他沒死一直活下來……說不定也挺對你脾氣。”
他將酒瓶稍微傾斜,倒了些酒在地上,無聲說了點兒什麼。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兩個人轉頭看——王濛走下來了。
他看到了火堆旁邊的桌子以及桌上的東西,微微一愣。
榮樹朝他舉了舉酒瓶:“來點兒麼?”
王濛微笑着搖頭,走到火堆旁邊坐下,問:“這是做什麼?”
榮樹說:“今天八月十五啊。”
王濛微微皺眉:“今天是七月二十號吧?”
榮樹一愣,笑起來:“我說的是農曆,你說的是公曆——這事兒你還不知道?”
李真才又一次意識到這個人的年紀可不像他看起來那樣。四年的時間可以學很多東西,但沒法兒學所有東西。看起來王濛將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那些“真正有用”的地方,而對另一些事情不甚瞭解。
榮樹對王濛說了“中秋節”這回事兒,王濛這才理解地點點頭,又看了一眼桌上快燃盡的三支菸。
“對了,我記得你們信的上帝是不允許多神崇拜的。”榮樹說道。
王濛沒有意識到對方是在調侃,想了想搖頭:“這種事情是不同的。”
但他沒說究竟有什麼不同。
屋子裡再次陷入沉默。
過了一會兒榮樹忽然又沒頭沒腦地說:“有月餅就好了。”
“五仁的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