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虛空中飄蕩了一會兒,她終於踩到了一方厚實的泥土。
四周寂靜無比,不遠處就是那黝黑的往生石,這裡的確是地府無疑,可黑暗中並不見閻羅的蹤影……
秦雨纓正不知該去哪裡找他,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你可算是來了。”
這聲音甚是耳熟,她回頭一看,是唐詠詩。
“你可知我等你等了多久?”唐詠詩問。
她的語氣有些奇怪,說不清究竟是喜是怒,二者似乎皆摻雜其中,還帶了一絲莫名的怨氣。
不待秦雨纓回答,她又道:“你還認不認得這個地方?我與閻君初次見面時就是在這兒,那日你也在場。”
秦雨纓點頭,她當然記得。
“那時這裡鮮花怒放、蝴蝶成羣……你與他成親時分明已是冬日,滿地的花卻奼紫嫣紅,真是叫人嫉妒。只可惜,後來萬物漸漸凋零,再也沒有一絲生氣。”她的語氣似乎有些悲涼,看向秦雨纓的眸光卻很是不善。
“你見我,就是爲了說這個?”秦雨纓問。
唐詠詩既然說已等了她多時,定不會只是想敘舊這麼簡單。
唐詠詩聽出了她語氣中的疏離,豔紅的脣角微微勾起:“你我好歹也算是故人,多年未見,說說知心話難道就這麼難?”
在秦雨纓記憶中,唐詠詩素來打扮清麗,從不曾如此濃妝豔抹過。
而今站在她眼前的,儼然與之前判若兩人。
究竟哪一副面孔是假,哪一副面孔是真,已是顯而易見……
“好,既然你想說,那我就陪你好好敘敘舊,”秦雨纓點了點頭,直接問道,“當年你騙閻羅,讓他以爲我真心想嫁他,究竟是爲何?”
其實答案她早已知道,只不過,還是想聽唐詠詩親自說出口。
記起一切之後,她將最有可能出差錯的地方回想過千遍萬遍,始終百思不得其解,只因萬萬沒想到,算計自己的會是唐詠詩……
二人曾經情同姐妹,約定無論何事都互不相瞞。
看來,那所謂的姐妹情只是她一廂情願,唐詠詩可從不曾如此認爲……
“爲何?你問我爲何?”唐詠詩脣角揚起,笑得冰冷,“我從第一眼見他起,就知他是這世間絕無僅有之人,暗暗起誓此生非他不嫁……哪曉得,他眼裡卻自始至終只有你一人。你知不知道那日你與他成親時,我也坐在花轎中?我嫁給他的並不只是你,還有我啊!”
秦雨纓聽得一怔,這事,她還是頭一次聽說。
“我的轎子,就跟在你後頭,”唐詠詩頓了頓,緩緩接而道,“我謊稱你一人嫁入地府定是不甚習慣,願一同嫁作他的姬妾,陪伴你、服侍他,他這才答應將我也一併娶了……秦雨纓,你看,就連我的婚事都缺你不可,我還真是做鬼也擺脫不了當你影子的宿命。我陪在他身邊數千年,可時至如今他竟都忘不了你……我真不明白,他到底看上了你哪一點!”
聽了這一席話,秦雨纓想笑,卻實在有些笑不出:“你可知我與你哪裡不同?”
這略顯平靜的口吻,多多少少觸怒了唐詠詩:“我比你貌美,比你癡心,比你鍾情,比你更懂他的喜怒哀樂……最重要的是,我比你聰慧百倍千倍,你這種蠢貨,連給我提鞋都不配!”
看着她陰冷的眸子,秦雨纓淡淡道:“我與你的不同之處,在於我從不信什麼宿命,我知是我的終歸會是我的,即便不是,也會明目張膽爭取,不會暗中使什麼詭計。有些事,越執着就越容易越陷越深,正如你說自己只是我的一道影子,你一直都這麼覺得,所以一直不敢將那份所謂的癡心明明白白說給閻羅聽……躲在暗處,用盡所有陰謀,妄圖奪取一個人的真心,註定不管付出多少都必定一無所獲。”
“你胡說八道!我的心他怎會不明白?都是因爲你,若這世間沒有你,他早就對我動情了!”唐詠詩急不可耐地反駁。
“即便這世間沒有我,他也斷然看不上你。美貌又如何,你這一身的美貌早就黯淡無光了,神仙也救不了你那一臉的陰戾。”秦雨纓毫不掩飾語氣中的嘲諷。
“你才一臉陰戾!”唐詠詩聞言愈發怒不可遏,“閻君心中沒有別的女子,是因爲忘不了玄女……他早就說過,你輪迴了這麼多世,喝了這麼多碗孟婆湯,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玄女了,他的心上人才不是你!”
“你覺得我會在乎這個?”秦雨纓反脣相譏。
這女人要怎樣才能明白,她自以爲重過泰山的一切,在別人眼中,不過只是一片輕飄飄的鴻毛?
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分明對閻王那廝滿心戀慕,卻久久不敢坦白,分明對自己妒恨得不行,先前卻要佯裝處處關心……長此以往,心中想不怨恨苦毒都難。
有些事,一早就不該藏在心底任由它發酵,明明白白地說出口,哪怕落得一場空,至少坦坦蕩蕩。
而躲躲藏藏、機關算盡,只會令人鄙夷。
“你不在乎,我在乎!我說過,我等了你很久了,就怕你永遠記不起當初的一切……若沒法在你清醒的時候將事情一一說給你聽,那該多可惜?”唐詠詩嬌豔的臉上浮現一絲陰狠的笑容,“在閻羅心裡,你只不過是個悔婚的陰險小人,他雖從未與我同牀共枕,但早已將我當成了最知心的人……”
她說得滿心向往,頗有些得意洋洋,在秦雨纓看來已着實無藥可救。
“炫耀完了嗎?”秦雨纓淡淡問。
好不容易逮着這麼一個機會,唐詠詩當然不會這麼輕易就閉嘴:“怎麼,這麼快就受不了了?呵,那陸泓琛生生世世短命,一次又一次死在你懷中,全是我一手造成的,你是不是很恨我?只可惜啊,恨我也沒用,待他徹底一命嗚呼,待你徹底煙消雲散……閻君就再也不必面對你們這對狗男女,到時候他便會明白,我纔是該與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人。到時這世間沒了你的存在,我坐享榮華富貴之時,說不定會好好懷念你一番……”
“這就是你來見我的目的?”秦雨纓問。
自從她想通了一切,有些話就再也中傷不到她了。
只因她很清楚,事情遲早會有一個結果,她不會再輕而易舉失去陸泓琛,更不會再承受那看似永無止境的輪迴……
不過,她從不曉得唐詠詩竟這麼囉嗦,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不知重複了多少遍,簡直聽得人耳朵都要起繭。
不就是想同閻王長生不老,長相廝守嗎?
說真的,她一點也不想妨礙這人。
只是,她多多少少有些替閻王那廝覺得不值……
她這麼多年都未曾清醒過來,是因喝了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湯,一直沒記起先前的事。
可閻羅不同,難不成他從未想過,這一切皆是身邊看似溫柔的唐詠詩所爲?難不成他壓根就沒調查過事情的經過,只顧着借酒消愁,任由一頂天大的綠帽子被扣在頭頂?
秦雨纓深覺有必要給這人看看腦子,省得他被人騙了又騙,一輩子都活在謊言裡。
“我的目的當然不只是與你敘舊,你難得以玄女的身份來一次,我怎能不好生招待你,盡一盡地主之誼?”唐詠詩輕笑一聲,手指一勾,那往生石上忽然多出無數細小的黑色藤蔓。
藤蔓迎風生長,宛若一頭揮舞着爪牙的猛獸,大張着嘴將秦雨纓吞沒。
這一切實在太快,秦雨纓措不及防,眼前很快變得一片漆黑。
四周寒氣逼人,陰冷無比,越是掙扎,藤蔓則纏得越緊。
不好,她險些忘了,這人修煉了數千年,修爲早已遠在自己之上……
“你來得很是時候,閻羅正巧不在地府。這幾日你就好好在裡頭待着吧,至於那陸泓琛,我會好生替你照顧……”外頭隱約傳來唐詠詩的聲音,語氣頗爲得意。
秦雨纓心裡一緊:“你想幹什麼?”
“不是我想幹什麼,而是你想幹什麼……那陸泓琛不是才智過人,難以被人迷惑嗎?你說,我若穿了你的皮囊,變得與你一模一樣,他是否還分辨得出?”唐詠詩故意將自己的計劃說了出來。
她就是要讓秦雨纓心急如焚,卻又無計可施。
先前她找那蒙棲元取了蠱蟲,卻不料蠱蟲居然絲毫不見效果,這着實令她感到挫敗。
說來要怪那孔鈺珂,不止容貌,就連身形都與秦雨纓如此相似,渾身上下平平板板,瞧不出半點嫵媚與婀娜,哪能輕而易舉迷住男人的心?
這次不同,這次是她親自出馬,且她打算迷惑的,不止陸泓琛一人……
不是還有個藺長冬一直無事獻殷勤,與秦雨纓曖昧不清嗎?
她故意模仿藺長冬的筆跡,在那摺扇上留下了秦雨纓的姓名,想必陸泓琛看了已是大爲火光。
也不知,待秦雨纓與這位“表兄”有了肌膚之親,陸泓琛會否仍舊用心專一,情深不移?
唐詠詩勾脣一笑,身形很快消失無蹤。
聽外頭沒了動靜,秦雨纓四下摸索,心中不可謂不慌亂。
若唐詠詩只打算對付她一人,她自然不必擔心,生生世世都熬過來了,還有什麼苦是她受不了的?
可這人竟想穿上她的皮囊,去見陸泓琛……
要是陸泓琛真將唐詠詩當成了她,接下來會發生何事,她簡直不敢去想。
好在來之前,她特地叮囑了雪狐,若自己未能及時回到凡世,就趕緊想法子將自己拉回去……
之所以如此叮囑,是擔心被閻王那廝軟禁。
過了這麼多年,閻羅的心性早已變得與之前不同,更何況自己上次還狠狠激怒了他,不敢確定他爲留住自己,會否做出離譜的事……
卻不料此番沒見到閻羅,反而見到了唐詠詩。
她與雪狐之間的聯繫正變得越來越微弱,眼看就要近乎於無,想來應是這藤蔓隔絕了靈氣的緣故。
雪狐通曉萬事萬物,定不會被唐詠詩騙過的……
這麼一想,秦雨纓強迫自己定下心神。
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時間似乎變得緩慢起來,手腳很快被那森冷的陰氣凍麻,她呵出一口寒氣,深覺自己着實太弱,面對許多事都無力抵抗。
連區區一個唐詠詩都無力對付,又如何逆天改命,徹底毀掉這所謂的輪迴……
與此同時,七王府中,雪狐狐疑地發覺,那絲屬於秦雨纓的氣息忽然消失無蹤了。
上一次出現這等情形時,是在驪山。
那日她險些魂飛魄散,幸而被閻羅所救,才得以保住性命。
這次又是爲何?
壞了,壞了……難不成閻羅得知真相之後,仍舊不打算放秦雨纓走?
雪狐焦灼起來,在原地不停踱着步子,左思右想,不知該不該去地府救人。
若貿然闖進去,定會被閻羅發覺,到時不僅救不出這個女人,還會被閻羅抓住脫不得身……
這種自投羅網的事,雪狐自是不會去做。
閻羅一心想找齊上下兩冊古籍,古籍一直被秦雨纓收在懷裡,眼下想必已成了他囊中之物,所缺的就只剩下自己這個書靈了。
拿到那書之後,秦雨纓的劫數便會終止,輪迴也會徹底消失……如此一來固然是好,但人仙殊途,況且有閻羅從中作梗,她從今往後怕是再也見不到陸泓琛。
對秦雨纓而言,生生世世的分別不是劫難,與陸泓琛徹底無緣相見纔是劫難。
正因想明白了這一點,雪狐才未輕舉妄動。
可一想到那個蠢女人在地府生死不知,它就忍不住憂心忡忡。
擔憂之際,絲毫沒有發覺自己黝黑的毛髮,散發出了一絲細微的白光……
那光芒一開始十分微弱,隨着時間的推移,正變得越來越刺眼,雪狐有所察覺時,詭異地發覺自己竟飄到了空中。
即便成了一道光,也依舊是圓乎乎的,儼然一個小小球體……
唐詠詩來到七王府時,一眼就瞧見了偏院那異樣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