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城玄曦面無表情地控着馬向西城門而去,沿路兩邊,有百姓圍觀着,或是父母在送別年輕的兒子,或者妻子在送別健壯的丈夫,或者兒女們在送別盛年的父親。
但是,燕王軍容齊整,所以,送別的人們,只能站在那裡,用無比熱切的目光目送着。
軍隊裡,那些將士們貪婪地看着自己的家人,等走過之後,卻又極爲自制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回頭,任眼中忍得生澀,腰桿卻挺得筆直。
在城門處,一個白衣身影靜靜地站在那裡,黑髮束髻,白玉爲簪,面容俊秀,清雅從容。他目光沉靜,眼神清澈,看着漸行漸近的軍隊,身後不遠處,一個青衣的青年劍客腰懸長劍,倒也英俊挺拔,卻偏偏一副憊懶的樣子,但是,眼神冷冽,目光轉動之間,將周圍的情形盡收眼底。
這兩人,自然是雲霄和趙雷。
雲霄是來送別的,但是,她並沒有走近。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個馬上的身影上,他那麼挺拔,那麼穩健,像一把出鞘的長劍,冷厲而鋒銳,透着一往無前的決然,也透着摧枯拉朽的氣場。
任何人看到這樣的他,都會相信,他的不敗神話不會被打破,他的戰神威名永遠留芳。
司城玄曦感覺到一道目光凝視,心有靈犀地看過去,便與雲霄目光相對,兩人的目光越過時光,越過人羣,膠着在一起,天地之間,頓時變得一片空茫,似乎整個世界,只有他和她。
司城玄曦心情激盪,漠然威嚴的臉上現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雲霄亦是脣角略略上勾出一個不易覺察的弧度。
只是一眼,膠着,然後,便已經分開,然後,司城玄曦不再側頭,雲霄也不再看他。
雲霄的目光移向他的身後,落在荊無言的身上,荊無言也看到了她。他在馬上笑容溫潤,略略點了點頭。這動作很輕微,但是,他表達了他心中的堅定。宵露,你放心,有我在,司城玄曦就不會有事!
仍然只是目光一觸即分,再無第二眼。
雲霄低聲道:“走吧!”
趙雷道:“這就走了?”看了司城玄曦一眼,卻見司城玄曦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地向前而去。趙雷心想,有這麼送別的麼?等了半天,就這一對眼,然後就像陌生人一樣走了。送別也當送到他出城門吧?
不專業,太不專業了。
其實作爲一個外人,他又哪裡明白。
對於司城玄曦來說,這一眼,雲霄已經楔進他的心裡,刻骨銘心,再不會或忘,以後,戰場再慘烈,現實再殘酷,處境再艱難,心中浮現這一眼,他也有足夠的動力,無限的勇氣來面對任何惡劣的環境,任何難以承受的困難;
對於雲霄來說,這一眼,她是要他安心。她的安全,不需要他擔心,她會保護自己。這時候的小別,是爲了以後的長聚。
這一戰之後,無論勝敗,燕王都不會再存在於世間。若戰敗身死,有她陪他;若戰勝,他也將不再是燕王,而是她雲霄的夫君。
燕王此時的風采,她又怎麼能不來看一看呢?
西城門大開,大軍出城,送行的百姓們默默無聲地送到城門口,再也看不見了,還悵然若失地站在那兒,不願意迴轉。整個軍隊靜默無聲,腳下沒有絲毫停頓,顯示着他們的訓練有素和紀律嚴明。
不需要特別說明,人人都知道,燕王帶兵,第一條,便是軍紀嚴明,令行禁止,近乎嚴苛,但是,那些曾追隨過燕王的將士們,卻沒有任何人因爲軍紀的事情對燕王有絲毫怨言,反而不斷告告誡自己的下屬,軍紀的嚴明,軍令的嚴格執行,是一個軍隊至關重要的東西,避免流血犧牲,減少無謂傷亡。當年的燕王軍隊,就是例子。
司城玄曦已經不在軍中多年,但是,軍中一直有他的傳說。
大軍出城十里,有斥侯來報,前方有人擋住去路,求見司城玄曦。
司城玄曦皺眉,擋住去路,這是要幹什麼?驅馬上前,荊無言也相隨在後。
只上前不到一里路,就聞到一陣酒香,他心中警惕之心大作,荊無言的神色也凝重起來。這得多少酒,才能散發出這樣濃郁的酒香。這是什麼人,竟然在這樣的地方,置辦這麼多的酒,他有什麼目的?
再往前一段路,就見到一排排的酒罈堆成了小山,一排排的桌子在路邊,桌子上一疊疊的碗,四十多個一色灰衣的下人在忙碌,正把一個個碗一字排開,一罈罈酒搬到前面來。最前面,一個藍衣青年翹首而望。看見司城玄曦的馬馳近,他立刻迎上前來。
老遠一抱拳,道:“司城將軍,在下等候多時了!”
司城玄曦不知道對方是敵是友,凝聲問道:“這位公子,請問你是何人,在此等候在下有何貴幹?”
藍衣青年綻顏一笑,道:“司城將軍,是在下唐突了。在下路君孝,是路三的哥哥,聽聞將軍領軍出征,特備薄酒,以壯行色!”他笑了笑,又補充道:“在下以前曾有個名字,叫藍君孝,只不過,在下不容於家族,不容於祖宗,所以,不敢以藍爲姓了!”
他若沒有這番解釋,司城玄曦會雲裡霧裡,路君孝,路三的哥哥,這本來就是似是而非,很怪異的存在。
但是藍君孝三個字,他卻是知道的。
藍君孝在京城中倒是做過兩件引人注目的事,一件是在桃花閣與國舅的兒子敖俊才爭風吃醋,被藍成宣親手送進順天府大牢之中,幾乎褪掉一層皮,紈絝之名頓時坐得實實的,被京城公子們當成笑柄,據說那些個庶出之子原本與他打得火熱,也因此而漸次疏遠了他。
他似乎消聲匿跡了一段時間,幾年來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事,甚至整個人也神秘得很,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麼。
但是半年前,他卻突然又高調出現,天天流連花叢,達半月之久,而後,與宋太傅之子又醋海生波,再一次因爲爲青樓女子爭風吃醋的事成爲京城極轟動的紈絝,據說還出言不遜,氣得藍成宣當場把他開除出了祖藉,不再承認他是藍家的兒子。
而他也毫不在意,就此脫離藍家,從此不知所蹤。
對於他給自己改姓爲路,自稱路君孝,司城玄曦着實覺得意外。其實藍君孝,哦,不,路君孝本人倒也並沒怎麼放在心上,他對自己改姓路的想法是這樣嘀:在藍家,他感受不到半點親情,父子之間,母子之間,兄弟姐妹之間,竟只有算計,只有利用,他的親妹妹對於這些事尤其駕輕就熟,讓他心中發寒。
他一直用紈絝的行徑叛逆的行爲來表示着他對這個家的不滿,但是後來,竟是自己最看不上的妹妹藍宵露能給予他理解和幫助,而藍宵露化名路三,做的很多事都讓他這個做哥哥的十分汗顏,也十分佩服。
後來,藍宵露更是幫他自立門戶,自己做生意,給他指了一條明路。
既然他已經不姓藍,他又是化名路三的藍宵露的哥哥,那他就姓路了,路這個姓,也是不錯的。現在青州的正潤瓷產地,誰人不知道路老闆?
雲霄這次回到京城,也見過他,他自然知道雲霄與司城玄曦的關係。
昨日聽說司城玄曦要出征,所以,他連夜派人把京城大部分酒莊的酒都收了來。他這個做哥哥的,幫不了妹妹別的,給妹夫壯壯行,總還是能辦到的。
聽了他的補充說明,司城玄曦不禁莞爾,對於這個哥哥,雲霄自然對他提過,而藍家,雲霄唯一提過的,就是藍君孝,說明在雲霄的心中,這個哥哥還是比較親厚的。
他抱拳道:“原來是路兄,失敬!”
路君孝咧嘴一笑,笑容十分燦爛十分陽光,沒有半點猥瑣和那些紈絝給人的輕浮之色,反倒充滿了坦蕩和真誠,他道:“君孝此舉有些唐突,希望司城將軍勿怪,君孝沒有別的意思。作爲東夏人,外敵人侵,本應投軍殺敵,但君孝卻文不成武不就,只能略表心意。我以三妹爲榮,亦以……三妹夫,爲榮!”
這一句三妹夫讓司城玄曦脣角上勾,這三個字聽着就是舒服。
這時,後面的大軍在副將的帶領下已經遠遠看見,這是條必經之路。路君孝帶着些懇求的目光看向司城玄曦,道:“君孝以薄酒一碗,壯將士們行色可行麼?”怕司城玄曦不肯,他有些急切地又補充,“我會讓他們加快速度,絕對不會影響將軍行軍速度!”
從初見路君孝時起,司城玄曦和荊無言就已經暗運內心傾聽周圍動靜,而且,也凝神觀察過路君孝,路君孝的確是出自一片真心,帶着酒,在這裡勞軍。
路君孝有此行爲,也是性情中人,他怎能不領情?於是點了點頭。
路君孝大喜,揚聲吩咐:“來呀,倒酒!每一罈的第一碗,倒來與我喝之後再斟!”
司城玄曦挑眉,道:“這是爲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