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永平聽了顧錦朝的吩咐,都暗自記下來。這些事交給曹子衡比交給他好,他打算和曹子衡商量着來。他雖然沒有籤賣身契,但他也算是顧家的家奴,更明確的說,他就是顧錦朝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顧大小姐以後嫁了個不好的人家,他們這些人也好過不了。
顧錦朝喝了口茶,打算等顧憐她們過來再走。羅永平便下去拿了新羅緞莊的賬本給她看。顧錦朝看着窗外,發現正有一輛青帷馬車駛過乾淨的青石道,停在了六合酒樓前面。馬車車頭掛着一盞犀花紋羊角琉璃燈,駕車的是一個高大的漢子。
顧錦朝立刻認出這是陳家的馬車,陳家的馬車都用了犀花紋羊角琉璃燈,十分稀罕……但是陳家不是在宛平嗎,怎麼會到大興來?
這個來大興的又究竟是誰?
她挑開了藍色細布的窗簾細看,馬車停下來後,那漢子就撩開了車簾,一個着灰色大氅,藍色直裾的男子從車上下來。男子長相俊朗又儒雅,一雙眼眸更是幽深不見底。他下來之後大漢立刻放了車簾,恭敬地請他往六合酒樓裡去,一旁有個穿黃褐色程子衣的中年男子迎了上去。
顧錦朝看得眼皮一跳,陳三爺怎麼會到大興來?那穿黃褐色程子衣的男子她也認識,常幫着陳三爺辦事的衛指揮僉事江嚴。她想看得真切一點,又把窗簾挑開了一分。
陳三爺卻似乎感覺到有人在看,隔着一條人流,往這邊看了一眼。
顧錦朝立刻放下窗簾,陳三爺出門一向不喜歡衆人圍擁,也不帶侍衛。他那個馬車伕胡榮是個練家子,能徒手劈斷碗口粗的大樹。但他堂堂閣老。戶部尚書二品大員,會閒着無事跑到大興來喝茶?顧錦朝看了一眼,那六合酒樓面前還停着幾輛馬車。她招了一旁的夥計過來吩咐了幾句。讓他去六合酒樓打探一番。
夥計很快就跑去了,不一會兒就回來跟她說:“……大小姐聽小的細稟。小的們和六合酒樓的夥計時常說話,人都混得熟。小的去問他們卻不肯說。小的去看了馬車,那作陪的是咱們大興的鄭大人,還有好幾輛看着不尋常的。小的猜測,這應該是京城裡來的大官……”
這綢莊的夥計倒是機靈,顧錦朝讓青蒲打賞了他幾顆銀裸子。
大興的鄭大人……那就應該是戶部左侍郎鄭蘊了。
顧錦朝覺得此事不太尋常。
但這朝堂之上的事,和她倒也扯不上太大的關係。她更不想和陳家有什麼關聯。
顧錦朝覺得她不該多管這些事。
再一會兒顧憐和顧瀾兩人去看了別的綢莊鋪子過來,顧憐瞧了顧錦朝一眼。笑着問:“錦朝堂姐選了這麼久,也不買一匹羅緞嗎?”
顧錦朝連聲稱‘不必’:“……我出門是沒帶多少銀子的,還是算了吧。”
陳永媳婦就笑着道:“您可別客氣,太夫人說了,您和瀾堂小姐的花銷她都一併給了的。”
顧錦朝說自己實在也沒有喜歡的,三人說了一會兒才踱出綢莊。
陳彥允沿着六合酒樓的樓梯而上,江嚴跟着他身後低聲道:“張大人已經把事情吩咐好了,那司庾主事卻不太聽話,被鄭大人調去了司度……若是東窗事發,即刻就能除去他。”
陳彥允頷首。淡淡道:“你和那個司庾主事談,若是泄密出去,即便是他的家人……也不要怪我們心狠……”話還沒說完。已經到了二樓樓臺,早等候在旁的鄭蘊拱手笑道,“陳大人貴客來遲,等候您多時了。”虛手一指,請他先落入席中。
陳彥允淡笑道:“路上遇到犬子,多交代了幾句。幾位大人來了便先吃着,等我做什麼。”
陳彥允解下大氅遞給胡榮,席上的除了大興幾個官員,還有同樣貴爲閣老的謹身殿大學士王玄範。大家向陳三爺行禮。陳三爺又和王玄範見禮。
王玄範就笑着說:“剛見三爺樓下駐足,看了對面的蘇杭羅緞鋪。我瞧着門口可有兩個出門遊玩的世家小姐在,別說三爺了。這樣的青春好顏色,誰都想多看一眼。”又叫了小廝過來,讓他下去問問是哪家的姑娘,“……能進了咱們三爺的眼,肯定是不一般的啊。你們陳家的人,個個都跟不近女色一樣。”
陳彥允摸着酒杯,沉聲笑道:“王大人叫我三爺我可擔當不起,論年齡資歷,王大人強過陳某許多。”這個王玄範,除了好色的毛病別的都好,他家裡的姬妾通房多達三十幾個。王玄範一向和他不對盤,兩人同在張居廉麾下謀事,有衝突是在所難免的。
王玄範臉上笑容一僵。論年齡資歷,他當然一點不差陳彥允,但是內閣之中他卻要屈居陳彥允之下。他實在是有點不甘心,要是陳彥允不是張居廉的門生,他能這麼年輕就進入內閣?
他隨即又哈哈大笑,拍了拍陳彥允的肩道:“上次張大人聽聞滿朝文武皆稱你爲三爺,也笑稱了一句。可把大家笑個好歹。張大人如此器重你,實在難得啊。”
正說着,剛纔派下去的小廝上來回話了:“……稟王大人,說是大興顧家的二小姐和堂小姐。”
王玄範就問:“哪個大興顧家?”
隨即坐上就有人接話:“王大人不知,咱們大興這顧家出美人啊,那可是遠近聞名的。僉都御使顧大人的大女兒嫁去了滄州,他二女兒還沒及笄的時候,就和姚閣老的第二子定了親。聽說那分出去的顧郎中家,那個大女兒更是難得的容色絕佳,可惜名聲不好,提親的人並不多。”
王玄範笑着問陳彥允:“三爺要是看中了哪個,不如就去顧家說一聲,娶回去做個妾還是可以的。”
陳彥允看了王玄範一眼,才笑了笑:“……王大人多慮了,我不過是以爲見到熟人,纔多看了一眼。你可別含血噴人,我不喜好這些。”
王玄範覺得他那一眼着實有些冰冷了。
他想了想,沒覺得自己說的哪句話不對。陳彥允的脾氣可是出了名的好,但要是把他惹怒了,那也不是好過的……難不成,他還真是看上了那顧家的小姐?
王玄範留了個心眼,打算回去之後把顧家這兩個小姐好好摸清楚。
酒過三巡,衆人都十分酣暢。
陳彥允幾杯酒卻越喝越覺得清醒,他望向窗扇,外面陽光正好。
他起身朝窗扇走去,想吹吹風。江嚴連忙上前想扶他:“三爺……”
陳三爺看了他一眼,江嚴就覺得十分驚心。小聲問一句:“不如下官找了房給您休息片刻?”
陳彥允擺擺手道:“……去叫胡榮過來。”
他走到窗邊往外看。下面就是無比繁榮的德衆坊,林立的店鋪茶樓,積雪鋪滿了房頂的街沿,陽光照得雪地格外刺眼。剛纔那家蘇杭羅緞鋪前面停了一輛馬車,一衆僕人簇擁着三個年輕女子上車,那個穿蜜合色折枝紋冬襖,湖色挑線裙子的女子落在最後面,擡手理頰邊的發,笑着和身邊的丫頭說什麼,手腕下滑下一隻墨玉鐲子。
胡榮過來給他披上大氅,小聲道:“剛不就是這姑娘在看咱們嗎?您看她做什麼?”
陳彥允笑着道:“她倒是……一點都不記得我了。”
上次在紀家,他隨着紀家衆人去看紀粲和陳暄的新房,就聽到顧錦朝評說自己的畫,“畫雖然大氣,但這種‘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的氣魄,若是放在普通讀書人身上,卻顯得太虛浮了……我看倒還不如一幅墨竹圖來得清雅。”語氣十分認真。
他是嘉靖三十一年兩榜進士,欽點的榜眼。如今又是東閣大學士,兩朝元老。從未曾聽到過有人評說他的畫作虛浮。他倒是不覺得生氣,顧錦朝轉身看到他,卻被嚇了一跳,卻並未表現出熟悉之感。
想想也是,他們不過兩面之緣,顧錦朝那個時候又還小,怎麼會記得呢。
胡榮卻疑惑地道:“您原先見過她?”
陳彥允的手指輕輕敲着窗沿,沉思了片刻。
原本該無憂無慮地生活在深閨裡,等着嫁人之後相夫教子,但恐怕她是不能如願了……顧家要是離亂,哪裡還談得上安逸生活。政治鬥爭總是要有犧牲品的……原本覺得不應該管的,卻又於心不忍。
實在是不應該啊。
他閉了閉眼睛,低聲道:“你去找了紙筆過來。”
……
顧錦朝剛上了馬車,青蒲收了轎凳,本來也要上去了。卻被一個人扯了扯衣袖,她回頭看一眼,卻見是一個陌生的大漢。這人飛快把什麼東西遞給她,輕聲道:“給你們家小姐……”他就好像沒事人一樣走開,這過程快得彷彿只是他閒逛了一圈,並沒有做什麼事。
這人是誰?他要把東西給大小姐?
青蒲望着那人的背影,十分肯定這是個練家子,而且身手不俗。
她按了按手中的東西,覺得似乎是一張紙卷,便不動聲色地納入了袖中。陳永媳婦正在和趕車的馬伕說話,吩咐他車要趕得穩妥一些,又給了一個銀裸子的賞錢。
馬車這才動起來,一行人跟着馬車後面往顧家而去。青蒲手按着這枚紙卷,手心竟然有些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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