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天可汗牙帳內，耶律延光此刻正召集羣臣議事，這數月以來，像這種大規模的議事已經進行了好幾次了，羣臣包括耶律延光在內，內心中多少都有些疲憊。
“國師，魔族正在集結，這數月來，我屢屢接到傳報，異鬼襲擊部落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不下十起，各部落頭人都是人心惶惶，這樣長此以往，我部落兒女很快便要潰散，到時候別說是征服中原，就連自保都成問題。”
坐在他左下角的是一個穿着極爲樸素的老人，從外表看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大年齡，只不過他臉上的老人斑比較嚴重，眼神也開始變得渾濁。即便如此，牙帳內的所有人對老人都保持着相當程度的尊敬，沒有人敢因此而看不起他。
北狄人都知道，北疆能有現如今的強大，和這個老人的努力是分不開的，他教他們讀書、寫字，教他們做手工，教他們豢牧牛羊，甚至在某些土地極爲肥沃之地，老人還教他們耕種，對於北疆人而言，國師大人就是他們的救星，也是北疆振興的希望。
老人嘆了口氣，說道：“大單于，魔族侵襲一事想來唐人已經知曉，我並不認爲他們會袖手旁觀，這可是覆滅種族的大事，無論是北人、南人還是東方那羣狼崽子，一旦讓魔族席捲過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多以此事雖然看似麻煩，但只要撐過這段時間，只待大唐援軍一到，壓力就會有所緩解。”
“可是國師，我已於三月前給大唐派出了使者，但他們遲遲並未答覆，唐人一向狡詐，會不會……”耶律延光心下有些忐忑，他本是一代雄主，算得上是繼先祖耶律北光之後最爲英明的一代領袖，但誰都沒有想到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碰到這種事，消匿了千年之久的魔族卻突然冒了出來，面對毫不知情的敵人，耶律延光覺得非常棘手。
國師半眯着眼睛，繼續說道：“唐國就算再強大，也要有足夠的反應和準備時間，在這件事情上你可以放心，畢竟，這不是某一家某一國的事，而是全天下所有人類都面臨的困境，我素知李天易爲人，他在接到消息後不會無動於衷的，更何況，現在即位的更是太子李德厚，有皇后娘娘在朝，有什麼可怕的？倒是上次你去襲擊墉州城一事，我心中總有些擔心……”
“那件事不是早就解決了嗎？爲此我連自己最疼愛的女兒都嫁了出去，難不成李天易還要報復？”耶律延光說這話的時候心中有些憤怒，更多的卻是屈辱。自先祖以來，北人何時這麼窩囊過？哪一次不是唐人爲了安撫他們而嫁女過來，可到自己這一代，竟然做出瞭如此丟臉的事，他爲此一直耿耿於懷，心底對於國師也多少有些怨懟——嫁女一事，正是出自國師的建議。
國師搖搖頭，聲音不急不緩，“這件事並不僅僅取決於皇帝本人，要知道唐人歷來都是有恩報恩有怨抱怨，上次大單于你坑殺了那麼多唐人，我聽聞他們發下過‘黥面’毒誓，唐人的性格一向如此，我擔心的是嫁女賠付只是個緩衝，唐人是不會這樣善罷甘休的。此次面臨千年不遇的困境，希望大單于您在以後的做事中，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這個就不勞國師您提醒了。”耶律延光的臉色多少有些不好看，再怎麼說，他纔是北人的最高領袖，國師當着這麼多大臣的面揭自己的傷疤，是不是太不給面子了？
國師看到大單于的不滿，也能察覺得到他在說這句話時的敷衍態度。心中嘆了口氣，他不得不繼續開口道：“單于，老朽已經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了，近來身體愈發的不堪，只是心願未了，不得不強撐到現在。
我之所以給你說這些，是要讓你知道這個名叫唐的國家有多麼的強大。
千年以前，我一直跟在秦奉帝身邊，從他幼年開始一直到他即位爲帝，什麼樣的事情沒有經歷過？什麼樣的人物沒有接觸過？
秦奉帝雖然昏庸，但並非像傳聞中所說的那樣糊塗。只不過他一直好大喜功，總覺得和先輩相比，自己的功業太少，所以三徵狼族，搞得民不聊生。我曾極力勸阻，但他一意孤行，後來竟有人說奉帝東征皆是出自我的建議，着實愚蠢可笑。
我生平唯一的一件錯事便是勸奉帝殺了蕭楚，時任大將軍的蕭月樓爲人忠貞秉直，雖然對於此事極度憤怒，但在奉帝賜他一死時竟然絲毫沒有反抗，唉，如若蕭月樓不死，大秦也不至於滅亡的如此之快。
鴆殺忠臣，聽信佞言，到最終自取滅亡也就不爲過了。奉帝死後，我獨身一人東躲西藏，當時白天愁和太子秦舒同，哦，也就是後來的秦大義，秦大義你沒聽說過？那秦鵬你總該知曉吧，秦大義便是秦鵬之父，也是奉帝的唯一兒子，更是傳說中的蒼龍。
當時白天愁和蒼龍聯手尋我，這兩人是何等人物，如果不是我自幼天賦異稟，練成通幽之法，想來早就成了他們兩人的劍下之鬼。直至大唐創立者李靄崛起，我一直冷眼旁觀。
當時中原已經民不聊生，你的先祖耶律北光也曾蠢蠢欲動。當此之時，北疆疆域比現在大十倍，人口是現在的百倍，光是清越境的高手就不下二十人，況且覆滅在唐人之手，你祖耶律北光鬱憤而終，臨終之前，託付我照顧北人。
後來我聽聞白天愁登天一戰然後不知所蹤，蒼龍爲情所傷也是淡淡的消匿於世人的視線，我這才鬆了口氣，然後獨身潛入大唐天樞處十數年。
我觀察唐人，觀察皇帝，通讀了大唐幾乎所有關於一切歷史的藏書，我一直在研究唐人，我始終搞不明白爲什麼唐人看着也是極爲平常，但在遇到戰事時卻能爆發出如此之大的潛力，後來我才明白，那其實是一種氣質，或者也可以說是一種深入到骨子裡的驕傲。
他們歷來奉行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但只要你惹我，我必十倍報之，這種氣質在和平年代還看不出什麼，一旦戰爭來臨，他們所爆發出來的某種勇氣和合作是北人和東邊那些狼崽子遠遠不能比的，這也就是爲什麼天下最強的國度名字叫唐……
某一日我夜觀天象，天現異常，當時距離李天易登基剛好十年時間，我着人飛馬報於皇帝，嚴查無果，此事也就不了了之。隨後宮中發生了一些事，那些所謂的忠臣竟然全都指責我，哼，一羣短視的傢伙，不過這樣也好，我正好藉此脫困，隨後便來到了北疆，想來也已經有二十多年了……”
國師一口氣說完這番話，連聲咳嗽了好半晌，他揉了揉胸，繼續開口說道：“單于，近期我派銀月數次潛入中原探查消息，據聞蒼龍已然啓程北上，看來他此行的目的便是探查有關魔族之事，隨行的還有鐵騎，此人一來，除非魔族族長天無極親自出手，普通的魔族是奈何不了他的。
蒼龍此人亦正亦邪，當年他親眼看着奉帝被劍仙蕭楚刺殺於淮陽河畔，竟然並未出手，可見此人天性涼薄……給你說這些，是讓你明白，以後遇到此人，有多遠就躲多遠。
千年前他便是和白天愁齊名的高手，經過這一千多年來的修煉，北疆之人沒有人能夠是他的對手。他對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倒也不會因爲你是北人便會怎麼樣，但此人最是喜怒無常，做事全憑心意，一旦惹得他不高興，沒有人能夠保得住你。
這千年來，他迫於誓言，一直潛伏，我派人數次查探，竟然絲毫都沒有查到此人的下落，此次他破誓出山，肯定也是想尋求天無極一戰。不過好在千年前他便有過承諾，修爲達到清越境後不得參與俗世之爭，想來你不惹他，應該沒有什麼大礙。”
耶律延光深深的嘆了口氣，他心中有太多的不甘。
他不明白，爲什麼中原人隨便拉出一個來都是高手，可是北人雖然彪悍善戰，但這種絕世高手卻非常之少。
自己身邊除了大雪山的巫王、不知深淺的國師大人及其弟子，還有那個成天抱着劍睡覺的弟弟，就再也沒有別的人可供驅使。
據說大漠深處倒是有個千年前的高手，但也僅僅是傳聞，自己派了無數波人去尋找，別說是人，就連鳥都沒看到幾隻。只不過不甘歸不甘，對於國師的話，他還算是比較重視。
吩咐了一下士兵，讓他們將國師的囑咐傳達下去，這才繼續開口道：“國師，對於前幾天來的那個女子和那個小孩，你怎麼看？”
國師看了看耶律延光，知道那個美麗的不似人間之女的女子已然在單于心中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只不過單于卻並不明白，那個人是何等身份，這種事也不用他來點破，到時候單于多碰幾次釘子便能知難而退。
“那女子身世來歷有些特殊，若我所料不錯，她和易姑娘應該是同出一門，至於那個小孩子，看那女子對其重視的程度，也不能小覷……總之這件事靜觀其變吧，她們如果有什麼要求，儘量滿足即可。”
耶律延光點了點頭，嘴裡雖然不說，心中卻是道：“國師看來真是老糊塗了，那女子清俊異常，而且嬌弱無比，如能又能與神秘的易姑娘相比？”
國師看着耶律延光的表情，知道他對於自己的話不以爲然，只不過這次他什麼都沒說，很多事情，自己還是還是不要插手爲好，這段時間以來，因爲魔族的事情，耶律延光算得上是殫精竭慮，讓他心存一點幻想也好。
這樣想着，他顫巍巍的站起身，旁邊的阿一和阿二趕緊攙扶住他，老人步出帳外，眯着眼睛看了看天邊高懸的太陽，不知道爲何，他突然覺得心灰意冷。
公子、蕭楚寒、流雲，緊接着又是秦鵬，那個神秘的易姑娘，還有前幾天纔到的那個美麗女子和那個孩子，每一個人都堪稱翹楚，以後是這些年輕人的天下了。
自己算計了一輩子，到頭來卻仍然是一場空。人生如夢，再怎麼努力，人力有時窮，這世上辦不到的事情還多，自己又何必一直抱着執念不放？唉，說來說去，也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牙帳外一直站立着一名銀色面具的女子，老人出賬後女子並未回頭，只是淡淡的說道：“仍未找到秦鵬的下落，蕭楚寒前些日子裡曾在邕州出現過，不過等我趕到的時候他也早就不見了蹤影。”
老人表情沉重，心下鬱郁，秦鵬消失了五年之久，這個人從出道至今自己就一直在關注，但誰都料不到他竟失蹤了五年，五年前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蒼龍出世，想來北海和青山也很快便重現人間。魔族崛起，神將將臨，天下從此多事了。別說想在其中搞風搞雨，值此情形，便是自保也難。
與千年前相比，人間算得上是比較安定，但隱藏在暗處的各方勢力都在蠢蠢欲動，想要在這種大時代下獨善其身，談何容易？
老人深知自己大限將至，只不過那個困擾了自己數年之久的偈子到如今仍然沒有絲毫結果，“璃紋相聚終勝天”，到底誰和誰相聚，璃紋又是個什麼東西？人力真的能夠勝天嗎？
懷着這樣的疑問，老人蹣跚着漸行漸遠，背影異常蕭索，有種說不出的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