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燾這時候跳出來,指責安惇,這是沒辦法的事。
從戰爭的態勢上來說,北線的局勢岌岌可危。雖說得到的情報和消息不過是隻言片語,需要等到足夠的戰報之後,才能做出判斷。
可是……兩個支撐防線核心的城池丟失,這是不爭的事實,無法脫掉干係。
如果不把罪名按在安惇身上,那麼最後只能是樞密院吞下苦果。
可這是樞密院的鍋嗎?
自從章惇執掌都事堂之後,他一直想要謀求軍事指揮權。這樣就是說,章惇想要宰相樞府一肩挑,獨攬朝政,這事李清臣能答應?
不僅李清臣不會答應,安燾也不答應啊!
按理說,李清臣和安燾都曾經是變法派中的一員,之所以和章惇的關係到不合,然後到敵對,完全是章惇想要獨攬朝政引起的。當然還有一個原因,章惇起復之後,按理說李清臣的身份地位最高,這位神宗時期就是翰林承旨學士,是翰林院兩大巨頭之一,竟然最後變法派勝利奪取朝政之後,李清臣要給蔡卞這個小字輩讓位。
大宋很少有從樞密使進入都事堂主政的文官。文彥博都做不到的事,李清臣就更難了。
這是因爲大宋從朝堂還是從皇帝,都不希望看到在軍政兩界都有巨大影響力的政壇巨擘出現。
這不符合王朝對於權力的控制。
可以說,李清臣被章惇趕去樞密院之後,等於斷絕了宰相的機緣。
這讓李清臣如何能忍?
情況有點像當年的趙氏三兄弟,趙匡胤偷天換日當了皇帝。說好了給弟弟當皇帝,就不能選自家的兒子。
真要是這麼做了,一場宮廷政變肯定少不了。
你當了皇帝,說好了讓俺當大太子,一轉眼,封王就了事了,誰能忍?
親兒子都要反目。
更何況李清臣和章惇的關係不過是盟友。
實際上,變法派的重臣都有這個想法,宰相輪流做,今年到我家。
你章惇做兩年,過過癮就可以,該換個人了。
可是章惇卻偏偏做宰相的癮越來越大,當上之後,就沒想過給別人機會。
至於安燾,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更復雜了。
反正,安惇也不是安燾的兄弟,不過是同姓而已。安燾攻訐安惇只能讓章惇丟臉,這就足夠了。
章惇虎着臉,威脅的眼神盯着安燾。可惜,後者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根本就沒把他老人家瞧在眼裡。
大家都是老人家,誰怕誰啊!
再說了,安惇是章惇任命在邊境的親信,他要是不承擔任何責任,說不過去。至於樞密院,李清臣和安燾本來想用範純粹出任河北兩路軍政一把手,河北安撫使。
再說,這位大人可不一般,范仲淹的兒子。
老範家的兒子,深受大宋皇室的信任和恩典,做官之後,一般都會去父親戰鬥過的地方去任職。具體的職位就是,慶州知州。如果能力才學出衆,會擔任環慶路宣撫使之類的官職,加龍個圖直學士。
這是皇室對範家的恩寵,誰也奪不去。
而慶州是邊境,是大宋和西夏交戰最爲頻繁的戰區,範純粹也好,範純仁也罷,都在這個地方做過官。而且都擅長處理邊境軍事作戰。
可是安惇就不行了,他擅長的御史工作,具體來說就是——害人。
這樣一個文官,被安排到河北路,統一指揮幾萬大軍,本來就是章惇的一廂情願。
這一刻,安燾的反擊來的恰當好處。
但章惇也有難處,範純粹如今正在貶謫的路上,按照蔡卞的想法,這位是要從京城一路往南,貶謫到瓊州纔算完。如今正好在浙江路,還有一半路要走,怎麼可能讓這麼個人回來。不僅回來,而且還被重用,這豈不是打自己的臉?
用安惇,這是章惇沒辦法的辦法。
在北線,還有一個朝廷大臣,邢恕。因爲陷害李逵,被趕去了大名府擔任知府。也有資格執掌河北路軍政。
這貨比安惇更不靠譜,膽略全無,就只會搬弄是非。還有文采斐然,才思敏捷,和打仗都不沾邊。
安惇至少還能殺伐果斷,雖說針對的是保守派,可也能看出這個人比邢恕有擔當的多。
用邢恕,還不如用安惇。
至於,範純粹,絕對不可能。
可範純粹真的是最合適的人選。範家的人,別看政見不和,可是光看能力的話,都非常出彩。範純仁,範純粹,也曾經是朝堂上的重臣。而且兩人都有邊軍作戰經驗。
尤其是範純粹,這位在西北多年。
別看章楶在西北風頭無兩,靠着一己之力,護佑了元祐年間,近十年大宋西北的安危。可是要沒有範純粹的幫忙,章楶也不過是獨木難支。
看到恩主被攻訐,林希頓時站了出來,當初章惇也就是他和安惇之間選擇,最後選了安惇,讓他長出一口氣。他要是去了北線,甚至比安惇更不如。至少,安惇還知道保住真定府,就是保住了河北西路,果斷放棄周圍十來個小城。
這份果斷,就已經比他強了不少。
林希就差了不知多少,他寫文章很好的,可惜打仗的本事全無。
“安燾,丟失燕州和涿州,雖說對我大宋大爲不利。可完全讓安惇承受罪責,是否有失公允?作戰選將是你樞密院的事,作戰不利,難道不是你們樞密院的責任?”
安燾怎麼可能認?當即跳出來指着林希大罵:“他安惇除了在文書信件之中找人‘造反’的證據,還有什麼本事?憑什麼主政河北路?難道你心裡沒數。西軍主將六人,偏將三十多,哪個你們都不能動,只能讓王進繼續在河北路統兵作戰,你不該問我爲何調動不了大宋禁軍將領,而該問爲何都事堂非要插手?”
安燾這一把火,眼瞅着要燒到了章惇的身上。
章惇坐不住,冷哼道:“安燾,你這時候跳出來職責老夫,難道認爲西軍不該攻打西夏,而是放着西夏緩過來,成爲我大宋心腹大患?”
“我呸,你心裡怎麼想的,我能不明白?乾坤獨斷,是想要當大宋的權臣。”
“老夫拳拳之心,都是爲了大宋,狗賊,我和你拼了!”章惇怒極。
“來呀,老夫要是退一步,就不是人養的。”安燾鄙夷道:“敢做不敢擋,還說什麼一心爲了大宋,你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別藏着了,範純粹是舊黨餘孽,這話你們也說的出口?王荊州變法,還是抄的範純粹他爹範希文公的變法條陳,我呸,不要臉的玩意。他一個不參與舊黨朝政的‘餘孽’,不過當年上書說幾句王荊州變法過甚而已。我朝不以言論罪,你們這幫宵小鼠輩,轉做這些蠅營狗苟之事,遭人唾棄。怎麼?他女婿躲在背後陰人。你個不相干的人,想要當他孝子不成?”
李清臣妥帖的躲在安燾身後,看着安老頭子劍拔弩張,大殺四方,心中得意不已。
得虧是安燾在他身邊,要論吵架,安燾和劉安世之外,朝堂無人能及。
可惜,劉安世被蔡卞給整到了,如今已經貶出京城。
唯獨安燾,是他的親密戰友,而且戰鬥力驚人。
章惇氣地連呼帶喘,他不可能真的和安燾動手。兩個文官,年紀差不多,加起來一百三十多歲,甭管年輕的時候體力多好,這都一把年紀了,戰鬥力差不多。
真要是動手,萬一安燾這貨在朝堂上一口氣搗騰不上來,章惇恐怕也脫不了干係。
可萬一打輸了,就更丟臉了。
蔡卞看吵地熱鬧,也是急在心裡。李清臣和安燾當初要用範純粹,其實章惇是想要答應的,可是他不同意。
原因很簡單,一方面,範純粹是他搞下去,他丟不起這個人。
另外,蔡卞也是才智不輸任何人的人精。李清臣和安燾的心思他能看不出來嗎?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哪怕是蔡卞沒有聽過這句話,他也不能放任這種可能出現。
範純粹是保守派的人,李清臣和安燾想要拉攏,說明這兩人想要壯大實力。萬一範純粹在北線立功了(這很有可能),豈不是讓李清臣和安燾得利?
蔡卞清理朝堂,最大的契機就是以後進入朝堂的官員,就要站陣營的時候,會選擇實力更強大的都事堂。而不是選擇沒有什麼前途的樞密院。他這是一箭三雕,給岳父王安石正名;報仇;最後一個纔是給章惇培植勢力。
因爲蔡卞也看出來了,曾布幾個,各懷鬼胎,章惇想要靠着他們執政,會越來越受到各方的掣肘。不如不破不立,製造權力真空地帶,給自己陣營培養人創造機會。
而阻攔李清臣和安燾招攬保守派邊緣官員,最大的原因就是控制兩人的勢力。
這兩位可是變法派,如今變法派的大旗章惇扛着,這兩人就算是和章惇鬥,也掀不起風浪來。可要是讓他們和保守派媾合在一起,對於變法派來說,簡直就是災難。
皇帝趙熙坐在龍椅上,眼神渙散,他不明白都已經火燒眉毛了,爲何他的大臣們還在互相撕咬?
有意思嗎?
關鍵是,大宋的社稷要是損害到了根基,這鍋竟然要他背。
皇帝揹負最大的責任,這是毋庸置疑的常理。
就像是亡國之君,哪怕亡國真和他們沒有任何干系,但也要背上個昏君的帽子。
要是大宋明日亡了,他趙煦就是天下最大的昏君,這太不講理了!
這時,蔡卞突然指着李逵,想要轉移目標。總不能讓安燾這個殺千刀的詆譭他岳父王安石吧?
“陛下,臣曾經看到過一份李天章寫給都事堂的摺子,上面有這樣一段話,‘無援守城,有援攻伐’。都事堂當時問過樞密院,可有援兵。我可記得當初李樞密和安同知說過,沒有。前方主將都認同應該放棄燕州和涿州,安燾,你爲何在此糾纏不清?”
眼瞅着火燒到自己身上,李逵心中哀嘆不已。
他本來就是個看客,這個級別的吵架,他參和不進去。
再說了,這要是哪天他有機會參與了,恐怕也不會陷入章惇這樣的困境。
“蔡執政,你這話理解錯了。”
李逵當然不能認,這打敗仗,還是自己造成的。
他指着蔡卞問:“這不過是爲防遼國狗急跳牆而做出的戰爭假設,你又不知遼軍這次來了多少人馬?如果來三十萬,恐怕過不了多久,遼軍可能都會到大名府了。難道這也是我教唆的?”
“而且我記得這不是我寫給都事堂的摺子,而是寫給皇城司,通過隨軍監軍送到垂拱殿的秘折。你從何得知的?”
李逵當即對皇帝躬身道:“陛下,這垂拱殿的摺子,如果是軍情,是否應該通報尚書省?”
蔡卞是尚書僕射,主政尚書省,他自然沒有資格參與軍政。
至少,秘折這種機密,他爲了避嫌,不該去故意探聽。
當然,這不過是明面上的規矩。暗地裡,朝堂上的大臣,爲了知道更多的朝政,早就將這些規矩忘的乾乾淨淨。
蔡卞不是唯一的一個,可惜,他撞上了李逵。
皇帝趙煦臉色陰沉道:“承奉官!”
“奴才在。”
“去查,誰泄露了軍情秘折?”
蔡卞耳畔嗡嗡之響,李逵這傢伙,說話簡直就是跟敲鐘似的,他還站地近,躲都躲不過去。
蔡卞沒有想過要讓李逵背鍋,他只是想要給安惇一條退路。畢竟都是一個條繩上的螞蚱,盟友有難,他不能不拉一把。
可沒想到李逵竟然寸步不讓,直接指責他泄密。
尚書省,掌管六部。可實際上,吏部一直是都事堂管轄,兵部也不歸他管。
蔡卞根本就沒有資格去主動探聽大宋機密軍情,除非皇帝告訴他,需要他出謀劃策,要不然就是越權。
垂拱殿是皇帝處理朝政的地方,有的朝代稱爲御書房,都是一個意思。
正常的朝會在紫宸殿和大慶殿。
垂拱殿其實有一套自己的班子,承奉官是宦官首領,下面還有抄錄秘折,入庫的文書人員,也都是由宦官擔任。秘折泄露,多半和抄錄的宦官有關。
很快,泄露機密的小黃門被拖到了大殿之中,哭喊者:“陛下,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趙熙看着不停磕頭的小黃門,心裡忍不住的煩躁:“交皇城司詢問。”
進了皇城司的刑房,這條命基本上也就交代了。
小黃門被嚇得渾身顫慄,但是對於刑房的恐懼更甚。猛然掙脫押他的同伴,朝着大殿上的柱子,撞柱而死!
這着實把皇帝嚇了一跳,朝議也繼續不下去了。
趙煦從龍椅上站起來,甩動龍袍,走了。
郝隨緊跟而去,隨後又回來,高聲道:“退朝!”
“人傑,別急着跑。”
皇帝臉色鐵青的走在皇城裡,李逵跟在身邊,良久,皇帝疲倦道:“李卿,收復燕雲十六州真的無望了嗎?”
“一兩年內,沒機會。”
李逵實話實說。
幾天之後,隨着北線傳來的軍報越來越多,朝堂上終於穩定了情緒,還好,人還在。
就丟了兩個城。
差不多十日之後,遼國使臣帶着節幡入境,傳告大宋:遼帝耶律洪基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