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十人一個捆成一隊,稍有不慎就會一起摔倒在地,所以粥是分到人手上的。蔣佑功拿到的碗入手就很輕,仔細一看纔是椰子殼。伙伕往每個人的碗裡倒上一勺薑湯。
這顯然是怕他們生病才發得,蔣佑功知道髡賊絕不會要他們死,便放心大膽喝了湯要倒下睡覺了。
“把總爺!”和他捆在一起的士兵小聲問,“髡賊幹嘛脫了咱們的衣服?”
“總不見得是要你去做兔子!”蔣佑功說。他也覺得可疑,沒聽說當俘虜要扒光衣服的――幾件破爛的號褂髡賊要去做什麼?再說那些號褂都丟在土堤下面了,也沒去拿。
負責物流轉運的賈莫非統計,這次不成功的偷襲提供了三百多名健康的俘虜。
“明天雨一停就把他們裝上船運回臨高去。”賈莫非說,“走陸路恐怕會遭遇官軍遊騎的攔截。反正有船,運人又快又方便。”
“和傷員裝一起?”
“當然不是,傷員另外有船,俘虜船條件差多了,甲板下面一個大統艙,上面網格艙蓋一關就好。反正也只有半天。”
整個夜襲的慘敗幾乎是發生在何如賓等人的眼皮底下,土堤上晃動的光柱,排槍和巨大的人聲,都讓這位將軍產生了極大的不安。髡賊的火器在雨天一樣能發射這點已經不再能讓他震撼了。突然亮起的雪亮的光芒和在雨夜漆黑的天空和野地裡逡巡着的白色光柱遠遠超過了他的認知水平。何如賓手足冰涼:這仗還怎麼打?
逃回來的葉正芳和嚴遵誥兩人補充了許多細節,包括敵人顯然是早有準備,敵人燈光極亮。一下子就讓官兵頭暈目眩,連眼睛都睜不開……整個城樓上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每個人都在尋思:這仗還能怎麼打?大家都期望別人拿出一個辦法來。
“大人!學生以爲應立寨固守!”錢太沖一直沒找到進言的機會,現在終於有機會開了口。今天幾次戰鬥他在城頭上觀戰。戰鬥給他的刺激非常之大。髡賊的“火器犀利”和戰法給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顯然,髡賊不是鄭芝龍、劉香之流,只是善於海戰,步戰上也絕不遜色。他意識到今天投入戰鬥的髡賊步兵人數並不多,但是面對如此之多的官兵在寨牆上打得如此頑強,死戰不退,顯然並不僅僅靠着“火器犀利”四個字。
難道髡賊這樣的海外賊人亦有忠義之心。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看法。按照塘報來說,髡賊中大多是“閩粵奸民”、“漢奸”投充的假髡。這樣無父無君之輩也有忠義麼?一定是真髡許以重利才讓他們如此捨生忘死。
想到這裡他稍稍感到安心。在錢太沖看來“忠義”這個詞和蠻夷是不相干的。戰鬥結束之後,他知道自己的《善後六策》一時半會不會有什麼用處――明天繼續進攻取勝的把握極少。他心中早就有所盤算,當聽到何如賓不想立寨堅守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出來進言了。
按照他的說法:雙方互相立寨對持,對官軍來說是有利的,畢竟何如賓有全省之力在後支撐,而髡賊所有不過一縣之地,臨高又是人少地瘠的地方。髡賊一萬大軍集中在澄邁,又需要許多人力轉運糧草,時間一長供應必然困難。相持數月,等到髡賊糧草漸漸難以爲繼,必然不戰而亂。
“……髡賊炮火再強,亦不過二十多位。總不能時時開炮轟擊我寨。我兵衆多,可許以重金,多募死士,抄掠髡賊糧道,日久,則髡賊必不戰自亂!”
這個方案其實還是老一套的持重進兵的方略。何如賓原本不過是對這個年輕書生的提議姑妄聽之,現在卻忽然燃起了希望:沒錯!不過,長圍退敵原本就是總督大人的機宜。只不過原先的計劃就是準備在博鋪圍困敵人營寨,最後迫其退走的。現在是把地方換到了澄邁――但是要與髡賊長期在這裡相持,就必須保證糧食的轉運安全。軍中一旦缺糧,軍心浮動,十萬大軍全軍崩潰也不過是頃刻之間的事情。
他與衆將會議,要大家掘壕固守,準備與髡賊長期相持。石山是瓊山到澄邁之間的重要中途糧臺,何如賓命嚴遵誥帶二千人馬去那裡保護糧臺和沿途的軍糧運輸,又派幕僚到瓊山坐辦糧草轉運。又向王尊德修書一封,報告官軍已解澄邁之圍,斬獲髡賊甚多,但是髡賊結寨憑火器死守,官軍屢攻不能得手,正在修築長圍準備將髡賊全軍圍困在澄邁,希望再調紅夷大炮十幾位來。至於糧餉亦得抓緊轉運。
第二天一早,官軍沒有按照預想發動全面進攻,而是全軍出動,在澄邁城下挖壕立寨,加固工事。
何鳴看到官兵忙着加固工事,知道敵人已然喪失了銳氣,不敢再出來作戰,準備和他們長期相持作戰。這固然是件好事,但是敵軍二萬人馬蝟集在一起,自己全部兵力不到對方的一半,恐怕也很難形成有效的包圍。
“我軍不能和敵人長期在澄邁打相持戰。打相持戰的結果是我們吃虧。”在作戰會議上,東門吹雨說,“敵人儘管後勤手段落後,卻有廣東全省的財力物力支援,只要王尊德願意,他可以想和我們對峙多久就多久。這對我們的財政來說是災難性的。”
“原來還指望何如賓今天再攻一次,把他的主力打殘,乘機將他全軍擊潰看來是沒指望了。”何鳴搖頭說,“現在我們得打一仗圍困戰了。”
人少的一方圍困人多的一方,在戰爭史上當然不算罕見,但是伏波軍的兵力畢竟太少。何鳴對此非常的擔心。
這時,特偵隊送來報告,彙報有大約二千人馬已經離開大營,向瓊山方向運動。
“敵人要開始撤退了?”
“不,何如賓斷然不敢就此撤退的。”何鳴判斷道,“他這樣趕修工事是要和我們長期對峙。這股人馬很可能是用來保衛糧站的。”
“敵人也有可能是明修棧道。”有人提醒。
“有此可能。不過既然敵人要保護糧道,我們就掐斷糧道。”何鳴看了下地圖,下了決心。“給我叫通步兵1營、4營!”
正午剛過,何如賓等人正在籌劃佈置設防的體系。忽然接到探馬稟報:說是數千髡賊已經截斷了澄邁到石山之間的大道,嚴遵誥所部被擊潰,現正往澄邁方向潰逃!
“嚴將軍呢?”
“生死不明!”探馬顫聲道,“潰兵中未見嚴將軍的大旗。”
“再探!”何如賓一時失色,髡賊出其不意的截斷了後方的道路,他立刻命令中軍守備遊擊孫昌祚奉他的大令帶五百人馬沿途收集潰兵。隨後又命人請趙汝義和主要將領們來集會商議。
“嚴參將一敗,我軍危在旦夕,”何如賓沉聲道,“敵軍即破嚴將軍所部,轉身就會攻石山,奪我糧臺!”
髡賊一舉殺敗嚴遵誥的部下,下一步必然是襲佔石山。石山只有五百兵據守,敵人即能擊破二千之衆,攻下石山亦非難事。石山一失糧道就斷了。糧道一斷全軍崩潰就在眼前!
這個可怕的前景讓所有在場的人渾身發冷。
何如賓當即佈置各營防務,命令各軍謹守營盤,不許喧譁奔走,更不許擅自退出防地。
“衆位將軍,如今我們已身處不測之地!”何如賓厲聲道,“我們營盤扎得穩,大局還未到不可挽回之時,髡賊不過仗着器械精良,先聲奪人!髡賊兵少食少,我軍只要奪回石山,護住糧道就能反敗爲勝!”
當下他命令駐紮在小英場的撫標營遊擊沙見璧立刻率領全軍退出小英場。
“你即帶本部人馬向石山而去,將髡賊擊潰,確保石山安全。”何如賓說,“若敵軍將石山奪去,你亦要將此地奪回。”
“卑將明白!”沙見璧知道其中的輕重。
“我再給你二千人馬。”
沙見璧剛剛率領人馬出動。壞消息很快傳來:石山已經失陷!髡賊擊破嚴遵誥所部之後,立刻返身攻佔了石山,將存在石山的軍糧全部奪去。
“髡賊三千人已在石山列陣!”探馬再次來報,“且有大炮!”
“大炮?!”
“是,據潰兵所言,髡賊帶有大炮數位,威力極大。嚴將軍未知其有大炮,猝不及防,中炮陣亡了!”
何如賓無心再聽,這一連串的壞消息使他幾乎陷於絕望。但是他努力保持鎮靜,繼續部署兵力,防備髡賊乘亂圍攻他的大營。因爲聽說敵人有大炮,又命李光速帶二千人隨後增援沙見璧。
沙見璧率領三千人打開營門,急急忙忙沿着驛路往石山而去。這麼大的動靜當然瞞不住觀察哨和特偵隊員。幾分鐘之後,在石山附近構築陣地的步兵第1和第4營就接到了這個消息。
朱鳴夏和第1步兵營營長熊茂璋正在打掃戰場修築工事。這2個步兵營一早接到命令之後即刻以急行軍速度趕到石山。熊茂璋的第1營用帶來的3門12磅山地榴彈炮的炮擊加上一次堅決的刺刀衝鋒就奪取了石山的明軍營寨,抓到三百多名俘虜,繳獲在糧臺積存的糧食七八萬斤並幾百輛運糧的雞公車。隨後第1步兵營在石山腳下列陣。
嚴遵誥率領的二千人馬一路急行,路上不斷的遭到特偵隊的襲擾和狙擊。多名將領喪命。人心大亂。幸而士兵們知道這是往安全的瓊山方向去得,大家都存着只要能趕到石山,就有了更多活命的機會才拼命趕路。嚴遵誥因爲要趕在髡賊完成守備之前趕到石山所以催促部隊一路急行軍,步兵掉隊很多。最後他只帶着一千二百人趕到了石山。
紅旗招展,一道灰色的戰列線已經在石山腳下嚴整以待。嚴遵誥見敵人尚未構築起營寨,只有一道壕溝掩護全軍而已,兵員也不過一千人左右。但是自己並無兵力優勢。髡賊的火器優勢他昨天已經見識過,立即開戰勝算極小。
當下他退到石山對面的一處小丘上,準備紮營,等待後續部隊的到來再做打算。
但是伏波軍已經沒有時間給他這個機會了。中午11點,在2門12磅山地榴彈炮的伴隨支援下,朱鳴夏指揮第4步兵營以連縱隊從石山側翼突然殺出對嚴遵誥部發動了猛攻。
嚴遵誥猝不及防――在特偵隊的不斷襲擾和屏蔽之下,他根本不能掌握附近的敵軍動向。此刻人困馬乏,將士們士氣低落,忽然側翼出來一支生力軍攻來,他趕緊命令一個千總帶三百人去迎戰,爲得是將敵人的勢頭暫時拖一拖,贏得時間來列陣。
這三百人在第4營的猛攻下一經接戰就潰敗下來,嚴遵誥只好親自率領主力迎戰。他的人馬抵擋不住伏波軍的火力被迫往後退去,葉正芳帶着親兵家丁到處督戰,勉強維持住人馬的秩序,但是全部兵馬還是被逼迫着往石山腳下退去。
第4營猶如一個鐵錘,而山腳下列成橫隊的第1營就是鐵砧,這一千多名飢疲之兵根本經不住這樣的前後夾攻,全軍在石山腳下被夾的粉碎。餘部七八百人全部當了俘虜。只有掉隊的士兵才僥倖脫逃了。
熊茂璋坐在石山腳下構築的矮牆上抽着菸斗,他部下的士兵們脫光了膀子,正在挖着壕溝――壕溝要進一步的加深加寬纔能有效的遏制敵人的衝擊。遠處地上堆滿了清理戰場繳獲的刀槍武器、盔甲和旗幟。捆綁成一串一串的光屁股俘虜正在押解之下往山上的原先的明軍營寨走去。那裡現在是2個營的臨時總部。
朱鳴夏騎着一匹繳獲的棗紅色蒙古馬來回的奔馳,這是一匹將領的坐騎,十分神駿。朱鳴夏皮膚黝黑,頭髮剃得很短。顯得很精悍的摸樣。他腰裡掛着的不是標準的伏波軍陸軍軍官指揮刀,而是他自己在舊時空定製的摺疊花紋鋼唐刀,裝飾的很漂亮。
“這馬不錯。”他把馬騎到矮牆邊,翻身下馬,“就是馬具不行,老式的馬鞍我不習慣。”
“我們是步兵軍官,”熊茂璋吐出一個個菸圈,“你要不當龍騎兵吧。”
“我倒是想當也得有馬不是。”朱鳴夏遺憾的拍了拍馬,讓一個俘降的官兵馬伕把馬牽走送到山上的寨子裡去。
“電臺裡說了,官兵又有五千人過來了,三千人在前,二千人在後接應。我們一共一千八,剛纔還傷亡了一百人。”
“問題不大。”朱鳴夏打開自己的地圖包,攤開地圖,“敵人發了急,用了最犯忌的添油戰術。我們就繼續打他個以逸待勞。三千對一千八,我們還是有勝算的。”
總得來說戰術不變。第1步兵營依託簡單的野戰工事進行據守,吸引官兵猛攻正面,在戰鬥進入膠着狀態之後,由第4步兵營從側後殺出,直接席捲其側翼,將其重創擊潰。只要有特偵隊對官軍進行的強大的屏蔽,官兵就很難發現這樣簡單的戰術配合。他們就只能像盲人騎瞎馬一樣往第1營的預設陣地上猛衝然後撞個頭破血流。
“我們只要不讓他們往瓊山去就好,也不用全殲,俘虜也不必急着抓――抓多了沒法處置。這會官軍大營還在,放敗兵往澄邁逃跑讓何如賓派人收容好了。打殘了部隊是驚弓之鳥根本派不上用處,反而會拖累他全軍的士氣。”
“就這麼辦!”熊茂璋點點頭,“你現在還有多少彈藥?我彈藥不多了了,每個步兵只有一百發子彈了。”
“我勻給你每人二十發。我是突擊部隊,一個人留五十發足夠了。到時候直接刺刀見紅!”朱鳴夏說着寫了張條子,關照勤務兵:“去,給營軍需官,讓他立刻送二萬發子彈過來。”
“可惜炮彈不夠了,我們還是人少了點。”
在戰鬥中起了決定性作用的4門12磅山地榴彈炮儘管攜帶輕便,幾個人就能輕易拖動,但是炮彈和火藥的分量卻一點不少,剛纔戰鬥中已經消耗了一多半。
“沒事,還有手榴彈。”朱鳴夏信心很足,在他看來有大炮無非是戰鬥的更順利,傷亡更小些,但是戰鬥的結局並無懸念。
“兩位營長!發現明軍大將的屍體了。”有個下士急匆匆的來報告。
“哦?去看看!”朱鳴夏頓時來了精神,兩個人一起向正在打掃戰場的衛生隊走去。
一具穿着鎧甲的屍體躺在擔架上,看相貌大約三四十歲的摸樣。身上的鎧甲很精緻,應該是鱗片甲的一種,不是步兵所服用的粗糙的僅僅用鐵片連綴起來鐵甲,他和熊茂璋對鎧甲所知甚少,但是從鎧甲的紋樣、裝飾和鑲邊用的錦緞就知道這副鎧甲絕非普通軍官所能服用,肯定是一名大將。
當下從降兵降將中找來幾個人辨認,很快就認出這就是前來增援糧臺的惠州參將嚴遵誥。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