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一眼就看出楊遇不是一般人。
這種人的要求是挑剔一些,但若是招待好了,以後就是一本萬利的事兒,所以他笑吟吟地說這事先去問過掌櫃的,待會兒來請他。
楊遇點了點頭,接着在周圍走走看看。
沒有什麼不對勁的,難道衛屏當真沒進來?
這時小二跑過來道:“客官您這邊請,我們店裡的魚蝦蟹在下鍋前都是活蹦亂跳的……您當心腳下,這裡味道可能有點重……”
楊遇跟着小二看了看,這裡各種罈子缸子裝滿了魚蝦,看來真不是徒有其名。
他看似隨意地道:“我聽說當初衛起衛屏佔據賓州時,貴店沒怎麼受到波及,看來老闆八面玲瓏啊。”
這話小二不敢隨便亂接,只說:“那會兒兵荒馬亂的,咱們這兒生意也歇了好一陣的,這是重新開張沒多久呢。”
“貴店作爲賓州的必到之處,想來也接待過衛起和衛屏?”
小二越聽越不對勁,但又不敢不答,只是笑了笑說:“沒見過衛起,但見過衛平一回。那會兒忠……衛起,還沒有反,衛屏和兩位姑娘一起來的這兒。”
“他們當時坐的哪兒?”
小二嚥了口唾沫道:“樓……樓上。”
楊遇隨後立刻上了樓。
樓上是雅間,正面可以看到滾滾東逝的江水,而“風入松”這名字也不是附庸風雅取的,乃是因爲這裡的天然地勢。這兒有一面靠山,山上種滿了青翠的蒼松,每逢風過,松濤聲也是雅緻非常。
小二不知道楊遇到底想做什麼,就悄悄讓人給掌櫃的遞了話,掌櫃的不過片刻就上來了,正要旁敲側擊地詢問,就聽到靠山那邊傳來有人的驚呼,許多人圍了過去。
楊遇也立刻走了過去。
“你什麼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是從哪裡跑出來的——”
這個不速之客慢慢擡起頭來,圍觀衆人都被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楊遇走過去時正好看個清楚,果然是衛屏。
衛屏沒有從風入松的門口混進來,而是大大方方地從相隔不遠的後山直接飛了過來——爲了能飛過來,他生生把鐐銬從左手上取了下來,那隻手如今血肉模糊,看僵硬的樣子至少斷了好幾個指節。
掌櫃的嚇得臉色都白了,連忙道:“大膽反賊,你不是已經被趙將軍抓住了,爲何在此處猖狂?”
衛屏呵呵呵地冷笑幾聲:“樹倒猢猻散,牆倒衆人推。以前我來的時候,你還求着我給這裡題詩賜字呢,這麼快就翻臉了?”
掌櫃的也是冤枉,他那時如何得知聲名赫赫的忠順王會造反呢?可衛屏這一句話,他便是不仁不義之徒了,一時說不出別的話來,只能漲紅着臉結巴。
衛屏旁若無人地往前走了幾步,鮮紅的血隨着他的走動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衆人見她神態怪異,都不敢招惹他,只能隨着他不不後退。
直到楊遇從人羣中現出身來。
衛屏見了他似乎一點不意外,反而詭異地笑了笑,“你動作挺快。”
楊遇知道他做不出什麼,只是一時沒看透他是何用意。
“衛屏你知道你插翅難逃,何苦在這裡丟人現眼?”
衛屏輕描淡寫地掃了他一下,冷哼了一聲:“誰丟人現眼了,本殿下這是準備要大放異彩。”
在場沒一個人知道衛屏打算做什麼。
楊遇見衛屏又往前走了幾步,目光看向其中一個靠窗的位置。
他突然好像明白了什麼,警惕地看向衛屏,和他右手上懸掛着的長長的鐐銬,那鐵鐐銬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鏜啷啷”聲。
楊遇看了一眼這滿樓的蠟燭、屏風、竹器、木桌,心中突然騰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突然大喝一聲:“你們趕緊下樓!”
其他人一聽都呆了一呆,不知這是要鬧哪出,衛屏卻突然冷冷一笑,信手將手上的鐵鏈甩了起來,一下帶翻了好幾個燭臺和屏風。
四周人慌忙逃竄,這下都明白方纔楊遇喊那一句的用意了。
衛屏顯然是瘋魔了。
楊遇這會兒算是看出來了,他剛纔逃出來就沒打算再活着回去,他到這裡來不過是想給自己的末路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好過於爛死在牢裡。這一點上,衛屏倒是比他那毒蛇一樣的爹強上許多。
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衛屏如今已經是豁出去了,楊遇卻要投鼠忌器,趙武來之前他還不能直接把人殺了。
好幾個屏風已經燒起來了,衛屏越來越肆無忌憚。
二樓的人已經逃得一個不剩,此處這裡只剩楊遇和衛屏。
楊遇盯着衛屏道:“我知道你爲何選在此處,但你這用心我不會讓她知道。”
衛屏愣了一下,也不否認。他這一生做了不少壞事,但唯獨對她是一片赤誠,她那樣乾乾淨淨,這世上有這麼一個人時不時會想起他就夠了。
他站在一片火海中笑道:“方纔數十雙眼睛親眼所見,就是下了封口令,也架不住一傳十十傳百,今日在‘風入松’的一切她總會知道。”
就算他死了,被火燒成灰,也好過被押解進京給她看到。
而最理想的地點,莫過於此。
她不是恨他爹害了她孃親一家嗎?他們如今已是一敗塗地,再賠上他這一條命,她是不是能稍微解解恨?
她曾經苦口婆心地勸他及時收手,那時她知不知道他手上沾的血腥?她也曾一再地告訴他要保重,那些話都是真心的吧?
在別人看來,他如今是何模樣?大約是窮途末路的瘋子要拉人墊背。傳到她耳中的時候,他應該已經不在了,但願她想起他的時候他還是以前那樣,當得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這一句。
衛屏帶倒了所有的蠟燭,竹子做的屏風和桌椅成了最好的助燃材料,轟的一下,捲起猩紅的長舌。
他緩緩地閉上眼睛。
就不親自去和她告別了。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火海中傳來亦哭亦笑的歌聲,而楊遇已經看不到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