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太陽高高的懸在空中,街上的人影也變得短小了許多。儘管只是初夏,人們中午的太陽卻依舊毒辣,讓人只想想找個陰涼的地方躲躲。
酒樓二層窗戶打開着,透明的紗簾落在窗邊,稍有微風拂來依依擺動。
“好!好字啊!”衆人邊稱讚邊喝彩,個個興致勃勃。
原本寬闊的一角被文人墨客團團圍住,當中一人,筆尖用力,筆麾一甩又熱一陣宣鳴。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爲醒者傳。好詩,好字!”一位身穿紅色錦衣,眉目俊俏的公子二指平伸點着字頓頓的念道,衆人頻頻點頭稱讚。
“就這打油詩?好什麼啊?”K冷一哼笑,鄙夷的說,搖頭喝了口茶,條條髒辮支在腦後微微顫動。
“這是《太白酒歌》!沒文化,真可怕!”曉玉白了他一眼,拿起茶碗回頭看去,不遠處那一羣人個個精神抖擻,搖頭晃腦似沉醉其中。
紅衣公子輕手捏起紙角,濃眉之下一雙皓月般的眼睛閃過紙上,嘴角一翹,露出傾城笑容。
“宋先生的筆法瘦勁婉暢,風骨遒麗!我願擲千金買下!”
衆人無不驚歎,一陣躁動。紅衣男子卻只微笑的望着宋廣,眼光熠熠。
“嚯,這人出手真大方啊!”馬飛黑亮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隨即搖搖頭,有些無奈的感嘆道,“啊,有錢人真好啊!”
曉玉扭頭遠遠望去,人頭攢動,只見一身紅衣卻看見那人的長相,不過儘管如此,卻能瞟見那人挺直的身影,而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傲人之氣就算相隔數米也依稀能夠察覺。
“呲!他自然出手大方,因爲……他就是皇帝!”K低着頭喝茶,卻眼神一閃,狠狠的盯向那紅影。
“皇帝?!你怎麼知道?”曉玉立刻轉回頭,睜大眼睛好奇的問。
“誰非用千金買張破紙?!又不是傻子!況且,你看他旁邊的那個保鏢,一直警惕着周圍。一看這人就是訓練有素,職業中的職業!”K說着喝了口茶,嘴角露出一絲輕笑。
“嗯!這樣說來還真是如此。一般公子出門怎會隨身帶着這樣一個頂尖的高手?看氣息便知其內力渾厚,多年習武之人。而且,他身上帶着那把劍,也是出自名門,若我沒看錯的話,那劍應是玄乙所鑄,目前世上也僅存幾柄而已!”馬飛扭頭望去。
曉玉雖看不清紅衣人的面容,可他身後挺拔站立的黑衣男子卻看得清楚。那人身材極爲高大,寬闊的肩膀,挺拔的身姿,一雙白底黑靴穩如泰山般挺立。而那張臉上鼻直口方,一雙眼睛如鷹般警示,凜然正氣撲面而來。
“呵呵,此字千金不賣,只贈有緣人!”宋廣捏着短鬍子,眉角輕擡,春風得意中赫然透着一個“拽”字。
“有緣人?”紅衣男子卻覺得新奇,放下字,下頜輕擡,笑眼看去,見宋廣不語,只是傲然轉着頭,紅衣人輕笑,開口說道:“既然先生不肯收錢,我就把錢送給市井窮人,以求得先生的字如何?”
“哈哈哈哈!”宋廣大笑背過手去連連搖搖頭。
衆人議論紛紛,不知這位名震天下的大師口中所說“有緣人”是什麼人。見衆人議論紛紛,茫然不知所措,宋廣更加張狂,仰面朝天,微閉上眼睛自顧得意。
曉玉冷冷一笑站起了身,K一把拉住她:“喂,你幹嘛?這可不是計劃中的。”
“我知道,成敗在此一舉。”曉玉嘴角一翹,向K單眼一眨便甩開他的手向人羣走去。
“宋先生口中的“有緣”,所謂如何?”紅衣人依舊笑靨如花,眼光溫和的向宋廣問道,謙謙君子之氣散盡無遺。
宋廣扭頭看去,眼光飄渺,剛要開口,聞聽衆人背後一聲高呼“此字,不買也罷!”
竟是一個女聲!衆人聞聲驚異的向後看去,只一個姑娘站立人後,凝脂般潔淨的臉上一雙俏麗娥眉,靈動的眼睛灩灩似水,挺直的鼻下一點紅脣嫣然帶笑,盈盈閃閃。整齊的頭髮簾後一席烏黑的長髮瀑布一般直到腰間,配着似雪般潔白的長裙,金色的束腰,兩根纓絡甸甸垂落膝頭,身姿姣好卻不嫵媚,舉手投足之間透着輕輕淡雅,彷如月宮仙子臨風而來。
衆人止住了驚嘖,瞪大眼睛閃出條路來。
曉玉穿過人羣翩躚走到桌前,看着宋廣驚異的目光嘴角一翹,眼光流轉到桌上他剛寫完的字上。定定的看了一翻,曉玉復又笑眼望去宋廣。
宋廣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雖不知這黃毛丫頭什麼來頭,不過什麼造詣,居然敢如此放肆班門弄斧,不由輕蔑的一笑,開口問道:“爲何不買也罷?”
曉玉眼中閃過一抹狡黠,似乎問者此語正中下懷:“字雖是好字,卻也只是表面上的華麗罷了!就好像是裝了美玉的盒子,雖精緻,卻也只不過是個盒子。怎值千金?!買櫝還珠,不值!不值!”曉玉略帶嘆息的搖了搖頭。
“天呢,這下沒戲了!她、她竟然敢說皇帝買櫝還珠!”馬飛用力的擠了擠眼睛,大手捂上黑臉,趴在桌上嘆了口氣。
林翊擡眼掠過皇帝的臉,那人依舊面容和煦,眼波嫋嫋,似乎正饒有興致的等着看下面的好戲。
宋廣有些掛不住面子,臉色一沉,眼中漾起一絲慍色。曉玉馬上輕拳一抱,給個臺階:“先生恕罪,這只不過是個激將法罷了。這位公子既然願擲千金送給窮人以換取先生的字,足見誠意。況且先生說贈有緣人也並非貪圖錢財。既能高山流水覓得知音,又能濟貧施德撫卹蒼生,這豈不是兩全其美麼?先生何不成人之美呢?”曉玉只管盯着宋廣,嘴上雖陣陣有次,心中卻有些驚慌,不敢看去紅衣之人。
衆人聞之,無不點頭稱是。輿論的力量再次發揮極致,宋廣本想出詞反駁,可圍觀之人頻頻點頭,竊竊私語,只覺得自己被孤立出來,不免有些心虛。擡眼看去曉玉灩灩閃光的眼睛,可人的笑容,心中還是不服。自己威名天下,所到之處只有附和沒有質疑,今日卻要栽在這麼一個毛頭丫頭手中,讓他情何以堪呢!
“哼!好個成人之美。”宋廣嘴角一抹邪笑,篤定自己要扳回一城,眼光一閃,似有些輕佻的說道,“姑娘說的不錯,今日能與衆位在此相會即是緣分。既然今日盡興,不如姑娘作一詞,把姑娘的寶珠配上宋廣的美櫝一同送給公子如何?”
衆人即刻把目光投向了曉玉,定定的要看她如何接招。
“呵呵!小女子才疏學淺,不敢在先生面前賣弄!”曉玉嫣然一笑,深鞠一躬。她心底清楚明白,宋廣並非美意,而是故意將她一軍。
宋廣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於是胸脯一挺,凜然笑道:“剛纔聽姑娘一席話,便只不是等閒之人,姑娘你就不要推辭,不要謙虛了!”宋廣說着輕瞟她一眼,拿起筆沾了沾墨。
皇帝擡眼看去,陽光傾瀉在她如玉般的臉上,五官精緻的如同精雕細琢一般,眼睛裡閃着波光粼粼,就像晚霞下的一汪秋水,純淨清澈。他突然感覺心中一動,卻又瞬間消失。
曉玉抿嘴一笑,哼,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作詩雖然不會,可背幾首你沒聽過的還不是小菜一碟麼?正好,可以藉此機會加深一下那人的印象。我可要好好想想挑個什麼合適的詩詞,既有文采又能打動他呢……
“姑娘可想好了?”宋廣見她慢慢吞吞,只顧微笑不見說話,心中極爽,迫不及待等她主動求饒。
曉玉點了點頭,心中卻異常緊張,默默唸道,納蘭性德,對不住了!希望這首詩不要流傳下去!
曉玉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仰頭高聲說道:“那我就作一首木蘭辭,擬古決絕詞柬友。”說着,煞有介事的一抱拳。
“好!”宋廣提起了筆,又蘸了蘸墨。
“曉玉還真會作詩啊!”馬飛驚異的瞪起了眼睛小聲問K。
K輕瞥了她一眼,舉起茶杯不屑的一笑:“哼,她只會背詩!”
曉玉待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個個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才露出笑容,聲音變得婉麗:“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詞一出口,衆人之中便已唏噓起來,有的則驚得面面相覷,宋廣剛要下筆,卻眉頭一皺,擡起頭來重新審視面前這個小丫頭,接着輕蹙眉頭,認真的蘸了蘸墨,動了筆。曉玉一字一句念得有聲有色,餘光瞥見身旁紅衣之人一直默默的注視着,心裡不禁小小激動,可依舊沒有勇氣扭頭看他。
一詞念罷,宋廣的字也一氣呵成,落了款。衆人圍過來,看着字,念着詞,紛紛讚歎是天作之合。皇帝從宋廣手中接過字,長長的睫毛擺動着劃過每一個字,心中驚喜洋溢臉上,不由輕聲念出上面的詞。念罷,扭頭尋去,而剛纔那雙靈動灩灩的眼睛卻不見了。
“公子,那姑娘已經走了!”林翊在身後輕聲說道,皇帝這才收回目光,重又看字,而嘴上卻沒了剛纔的笑意。
皇帝把字握在手中和林翊從酒樓出來走在長街上。人潮熙攘叫賣喧,天子腳下,一派繁華景象,皇帝卻沒心思觀看,眼前那個白色的影子,靈動的眼睛,嫣然的笑容卻一直揮之不去。剛纔的一切似夢一般,只是手中的字卻提醒着他,那人曾經出現在他眼前。
“人生若只如初見……”皇帝不由的脫口而出,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林翊扭頭看了皇帝一眼,知道他在想什麼,便沒有打擾。
一紅一黑穿梭在正午熱鬧的人羣裡,身後不遠處的衚衕裡,曉玉偷偷探出頭來,遙遙的望了他們一眼,握緊了包裹跟上前去。
K坐在酒樓二樓的窗框上向下觀察着情況,見時機成熟了,便給不遠處衚衕裡的馬飛使了個眼色。馬飛輕一點頭,突然擡腳衝出了衚衕,奔向曉玉,身形掠過她身前時出手搶下她的包,曉玉還沒反應過來,馬飛便已推開人羣快速向前衝去,與林翊擦身而過。
“嗯?……搶劫啊!”曉玉大叫着提起裙子追了過去,剛好皇帝和林翊聞聲回頭,曉玉便從他們中間穿過,裙子一扯,絆倒在地。
“啊!我的包!”她似要爬起來,去又無奈腳下一軟跪在地上,望着馬飛的背影伸出手低聲叫道:“還給我!啊!”曉玉放下手,痛苦似的扶着腳腕,另一隻手支在地上。
“林翊!”皇帝示意林翊去追,林翊卻一抱拳說:“公子,那是個習武之人。恐是追不上的!”
曉玉低着頭看着地面,聽見他們的對話,心中突然一震,天呢,這都能看出來?我可要小心了!想了想,擡起手裝作要擦眼淚的樣子,在手心裡多吐了幾口唾沫塗抹在臉上,邊抹邊抽泣着,“還給我……”
皇帝站在她身邊,只低着眼睛看着她,烏黑的長髮瀑布一般傾瀉在背上,那雪白的領口透出一抹膩白。剛纔那揮之不去的影子,現在就在他身下,如此嬌小柔弱,讓他忍不住想伸手將她扶起,可是……這也未免過於巧合,不告而別,又離奇相遇,爲何偏偏是她?若不是上天有意,便是……有什麼陰謀?
曉玉坐在地上,見身邊紅衣之人遲遲不上前來勸慰,也不離開,曉玉心裡沒了譜。難道這人是要看笑話麼?皇帝也如此八卦?可是不行,如果現在不抓住他,等會兒他從旁邊繞過就沒有機會了!
曉玉很費力的從地上爬了起來,可是身子剛站直卻又腿下一軟差點要摔倒。皇帝下意識一擡手,曉玉便抓定他的衣服。皇帝被這一抓心中幾分瞭然,果然是……別有所圖。他反手扶住她的胳膊,輕聲問道:“姑娘,你沒事吧!”
見得逞了,曉玉心中暗暗慶幸,她收回手借勢起身,微微行禮,細聲說道:“謝公子!”她本想偷看一眼皇帝的模樣,可是心虛的沒敢擡頭,只知道那人正眼帶笑意的注視着她。
曉玉鬆開皇帝的手,擦擦“眼淚”起身要向前走,皇帝卻還在原地一動不動。
這人應該已經認出我了吧?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是木訥至極,還是及其冷血啊?怎麼對恩人這般無情?曉玉剛走出一步,便“啊”的一聲假裝作摔倒,皇帝似乎正在等着這個時機,一個箭步衝上去,時間剛剛好。一手抓着她的胳膊,一手攬住她的腰,穩穩將她扶住。
雖然早有準備,不過此時曉玉心裡突然一驚,這才擡起眼睛向他看去。那人早已在身前,眼帶笑意的注視着自己了。
他俊朗的臉上一雙明眸,長長的睫毛掩映下,眼波旖旎,默默如水,又似溫婉,那深邃的眸子直視着她,彷彿能看到她心裡。
心若一動,便已千年。時間就在此刻停滯,周圍的人影也變得緩慢,那人在陽光之中,面若桃花,一笑傾城。而他離自己竟是如此的近,近的讓她的心臟咚咚作響,頓時一股熱浪從心底襲來衝到臉上。曉玉一驚,連忙把目光收回,低下頭。
酒樓之上,K的眼中早已怒火熊熊,這個笨蛋居然有些失態,難道假戲真做了不成?那人就真的那麼讓你心動麼?!
“哼!”K夾起手臂扭過頭,氣鼓鼓的坐到桌旁,腿下抖個不停。
馬飛興沖沖的跑上,黑亮的臉上透着一臉得意:“怎麼樣?怎麼樣?上鉤了麼?”說着跑到窗邊,偷偷露出一雙賊眉鼠眼向樓下張望。
儘管林翊不想打擾這二人的眉目傳情,可是覺得這事情來得蹊蹺,他伸手幫着皇帝把曉玉扶起來問,凜然的臉上一股正氣,淡淡的問道:“姑娘你沒事吧?”
曉玉還沉浸在心潮澎湃之中,聽這一聲如夢初醒:“啊?哦,沒事……”說着直起身子,摸摸滾燙的臉,可惡,一定紅成了番茄,我是不是有點太投入了,真丟人!可是這機會不能放棄!
曉玉剛一起身便“哎呦!”一聲,這次沒有再等對方反應,直接說道:“我的腳好像扭了,兩位可以扶我到旁邊坐一下麼?”
皇帝溫柔的臉上一絲淡淡的笑意,他點了點頭,扶着曉玉向旁邊的一家小茶館走去。林翊縱然心中疑惑,卻也順從的跟在身後。
三人剛在茶館裡坐定,林翊便問道:“姑娘你覺得好些了麼?”
嗯!”曉玉點點頭,卻不敢迴應他的目光。
林翊眉頭輕蹙,轉過頭對皇帝抱拳說道:“公子,天色不早了,既然這位姑娘沒什麼事,我們還是快回去吧。”
曉玉一聽急了,那哪兒成啊,正事還沒說呢!立刻捂住腳腕錶情痛苦,一手支在桌上,眼淚“吧嗒”一聲落在黑褐色的桌面上,接着哽咽一聲,淚眼汪汪的擡起眼睛點頭說道:“多謝公子相助,公子請回吧!”
林翊看了看曉玉,哼!這女人的眼光閃爍,定時心中有詐!一定是方纔在酒樓見皇上千金買字,便下定主意要撈點便宜,不過這麼俗套的段子虧她想的出來!不知她可又同夥?不如給點錢打發了!林翊打定主意從懷裡掏出些銀兩推到她面前:“你既然丟了包裹,這些你先拿去吧!我家公子還有事……”
“不!”曉玉突然仰起頭,大聲打斷了他的話,不,不能讓林翊說出“先走”這個詞。林翊一愣,曉玉馬上察覺自己有些心急,又一抽噎,放低聲音,“怎麼,能要公子的錢,素不相識……”曉玉咬了咬牙,說話時那造作的聲音讓她很想到一旁嘔吐。
林翊低下眼睛,難道是我想錯了麼?她竟然不收錢?
皇帝卻輕笑一聲,看她紅紅的眼圈,睫毛上凝着的淚珠隨着眼睛的眨動盈盈閃閃,那楚楚的樣子,十分惹人憐愛。
“剛纔你幫了我的忙,我也要還你一個!”皇帝開了口,脣角閃着陽光。
“幫忙?”曉玉眉頭輕皺擡眼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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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有意風中去,微笑無語須菩提。
念念有生滅四相,彈指剎間幾輪迴。
輪迴中,心若一動,便已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