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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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輝煌的安樂俱樂部裡,大家寒暄議論,人聲雜亂。只有吧檯前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一條長長的檯面,像一道無形的堤壩,身後的嘈雜已經被耳朵自動過濾,現在樑欣怡的世界裡,只有面前這個人。

這個男人正用手指旋轉着面前的杯子,從進場開始,他就守着這一杯檸檬水,等待着自己的回答。

樑欣怡還是有些緊張的,除了自己,他不認識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卻敢於用一個假身份,衣冠楚楚地出現在上海第一流的酒會上,這樣的男人是不是值得另眼相待呢?

李再興,復興社特務處上海區副區長、行動總隊長,一年前,樑欣怡在蘇浙行動委員會青浦技術訓練班培訓時,他是教官。雖然她在青浦班只停留了短短兩天時間,但這個從天津站臨時調來加強力量的男人,卻把樑欣怡記了個一清二楚。

將近一年未見,當軍統通過秘密聯繫方式詢問這個往日的學員,是否願意爲抗日鋤奸盡一份力的時候,樑欣怡猶豫再三,還是答應了。

坦白說,這個見面,與趙興安還是有一定的關係的,這次分手,依然是她心中的一個傷疤。

戰事激烈,和父親預料的一樣,空軍飛行員已經不再是平日人人豔羨的天之驕子,而是隨時可能從長空隕落的悲情英雄。直覺上,趙興安應該不是那麼絕情的人,但是他又確實沒有再聯繫過她。

那幾個月,樑欣怡每天都在提心吊膽地查閱報紙、收聽廣播,怕有一天,趙興安的名字出現在陣亡名單裡。

趙興安沒有出現在陣亡名單中,卻出現在了另外一份宣言名單裡,國府特情機構及飛行員代表宣誓,在抗戰大業未取得徹底之勝利之前,不升官,不發財,不考慮個人問題。

這“匈奴未滅,何以家爲”的誓言帶着悲壯的決心,提振了國軍的士氣,引起了山呼海嘯般的喝彩,但是也深深刺痛了樑欣怡的心。

不勝利,不結婚,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自己在他的心裡,終於還不是最重要的哪一個。

傷心了一段時間,很快她就明白,時間實在是這世上最厲害的武器。

一年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她投入一意孤行抗日救國的激情早已褪去。日本人佔領了上海,樑欣怡的生活就像死水一潭,毫無波瀾。她沒有去過救濟所,沒有搶購過糧食,沒有住過狹窄的斗室,也不知道人們都在忙些什麼,她的生活一成不變。大上海的賭場煙館一天天多了起來、舞廳餐廳時時爆滿,漸漸地,那些在全民抗戰中積累的激昂情緒不知不覺在慢慢消解,而趙興安這個名字,也漸漸淡出了記憶。

她有時候甚至在懷疑,那個高大明朗、屬於藍天的男人真的存在嗎?那個在戰爭炮火中聚集了四百多名熱血青年的戰時培訓班,真的存在過嗎?

但也許,對這段感情,她的心中還有一點點不甘心,就是這一點點不甘心,讓她想做些什麼,來確認那段短暫的甜蜜時光確實存在,因此,她纔會再次站在李再興面前。

然而事情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麼簡單。

因爲這次見面,李再興的第一句話就是,“樑欣怡同志,我們需要你幫助我們除掉一個人。”

李再興這個人,只要你見過他一次,就會永生難忘。他四十歲上下的年紀,身上有一股冷硬的軍人氣質。樑欣怡在訓練班的課堂上初見他時,他正在做自我介紹,黃埔三期出身、北伐的槍林彈雨沒打死,做過漢口警察署長,只有簡短的三句話。不像復**班出身的那些教授們,恨不得給自己編一個年譜。

“抗日鋤奸也是戰場、爲了革命、爲了國家和民族,你們要有犧牲的覺悟,也要有生殺予奪的決絕和氣勢!”

這是自我介紹後,李再興說得第一句話,聽得所有人不自覺地直起了腰桿。

今天這個場合的李再興,軍裝換了西裝,看起來溫和了許多,只是那一股強烈的壓迫感依舊存在。

但樑欣怡不會示弱。

“你的心意,我們是知道的,我們也沒有因爲你是樑家的小姐,而對你另眼相待。相反,組織對你抱有很大的期望!上海淪陷以來,我們已經做了許多工作,制裁助紂爲虐的漢奸叛徒,震懾立場不穩的投機者,文化漢奸餘大雄、舊軍閥周鳳岐,都已經被鎮壓,租界內的日本軍國主義骨幹,我們也制裁了近百人!”

李再興一直在觀察樑欣怡的表情。

他頓了頓,“這一次,制裁對象你很熟悉,是日本參謀本部準備扶持的漢奸首腦,行動成功的話,將會打亂日軍妄圖統制上海,以戰養戰的計劃,對整個抗戰的勝利,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漢奸首腦?你們要殺許、許香南?”

樑欣怡一驚,差點把許叔叔三個字說出來。

“不是你們、是我們,”李再興糾正。

“好,我們,要制裁許香南嗎?”

不知道爲什麼,樑欣怡對眼前這個抗日救國的上級,無法產生對趙興安一樣的親切感,反而有一絲畏懼。也許是趙興安經歷的生死劫難都只存在於他的故事裡,而這一次,自己終於要身陷其中了吧。

“如果是許香南,你會執行命令嗎?”

李再興有一雙鷹一樣的眼睛。

“我?”樑欣怡有些猶豫。

“我們的組織,能進不能出,這你是知道的,對於背叛組織的人,也一樣會加以制裁!當初你們加入青浦班的時候,應該瞭解過誓言,”李再興的語氣冷冰冰的,“不過,你離開的早,並沒有宣誓,所以,你完全有自由的選擇,是不是配合我們做這次行動。”

樑欣怡被李再興的話下了一跳,如果自己不同意配合他們,是不是就會淪爲被制裁的對象?等到李再興說出自己並沒有宣誓,可以自由選擇的時候,竟莫名產生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那雙眼睛還在看着自己,令她如芒在背。

她又想起了趙興安那張爲國爲民的臉,既然已經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不能慫!

她閉上眼睛,回答,“好,我會和組織一起,抗日鋤奸!”

李再興的嘴角露出了笑容,他要的就是一個主動的堅定的執行者,暗殺行動極度危險,他不能信任任何一個被迫加入行動的人。

“不是許香南,他還不夠格。日本人要扶持的,是隱居在上海的黨國元老、首任內閣總理唐開誠!現在日本陸軍中將、特務頭子土肥原賢二已經來到了上海,專程和他秘密會晤,談判籌建新的華中僞**。”

“唐開誠曾經追隨國父革命多年,也爲曾爲民國作出了巨大貢獻,如果他真的成功組閣,對反日力量將會是一次嚴重的打擊,因此,上峰密令,我們一定要在他和日本達成協議之前,予以精準制裁!”

李再興的話硬邦邦的,一字一句,像連續不斷拋出一些釘子石塊,打得樑欣怡耳膜生痛。竟然是唐開誠?那個面容清瘦,頗有士大夫之風的瘦削老人?有那麼一瞬間,她有些恍惚。軍統是不是搞錯了?在上海聞人的頂級俱樂部裡,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聯繫,唐開誠確實和樑家交好,只是作爲小字輩,她和唐家接觸的並不多。

“我需要做什麼?”

樑欣怡儘量穩住自己的聲音。

“唐開誠的警衛守備極其森嚴,生活起居我們半點消息都沒有,沒有消息,就沒有計劃。而你的父親曾經是唐開誠的助手和學生,我們需要你想辦法,摸清楚唐開誠每天的起居和日程規律,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們就好。如果你能完成這個任務,你就是爲民族、爲抗戰,立了大功!”

樑欣怡咬住嘴脣,點了點頭。

李再興看樑欣怡並沒有退縮,又進一步道,“光有這個信息也是不夠的,我們希望你能找出唐開誠的弱點,最好,能爲我們製造一個接近他的機會。”

“相信你的同志!我們的事業最終一定會勝利!”

李再興舉起了他的檸檬水。

“欣怡!”

是盧一珊在招呼自己了。

“怎麼樣?能做到嗎?”李再興追問。

樑欣怡的嬌憨脾氣忽然涌了上來,“做得到,沒問題!”

說完這句話,她拿起自己的坤包,起身離開了吧檯,等到她再回身的時候,李再興已經不見了。

“欣怡,你在這裡再玩一會,我得回去上班了。你家的大少爺給我佈置任務了!”

盧一珊過來握住樑欣怡的手,發現她的手冰涼。

“你們見過了?”

樑欣怡發現了餘笑蜀。

“珊姐,我也走,笑蜀哥,你扶我一下。”

她還在想着這個血腥的任務,覺得有點噁心。

“怎麼了?”餘笑蜀詫異,才一會兒功夫,活奔亂跳的樑欣怡好像喝醉了一般。

“剛纔還好好的呀?沒事,不然我再陪你坐一會兒?”

盧一珊用手摸着樑欣怡的後背安慰。

“站得太久,腿麻了!”樑欣怡勉強擠出幾個字來。

把腿站麻了,這是什麼理由,餘笑蜀疑惑地看向盧一珊,發現盧一珊也正疑惑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