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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進了十月,上海的夜晚就有了幾分涼意。
就算是唐開誠這樣的大人物死去,除了新聞報紙上一番熱鬧,街談巷議裡幾多軼聞,時間一久,便也再沒什麼波瀾,普通人的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八日就是中秋節了,縱然在異族統治的壓抑氣氛中,該過的節也總是要過的。
盧一珊早早下班,知道吳俊陽要來,特地買了幾盒馬頭牌梅花軟糖,不知道餘笑蜀會不一起,雖然可能性不大,但她還是多買了兩提西區老大房的鮮肉月餅。
離家還有一條街,她就看到吳俊陽提了一兜子菜站在巷子口,身邊並沒有餘笑蜀的影子,她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失落。
“哎呀,吳老師,你怎麼來了。”盧一珊快步小跑過去。
“過節了,來看看!”老吳笑呵呵地。
“快快來家裡坐。”走近了纔看到,老吳手裡還提着一條草魚,很新鮮,魚鰓在一張一合地翕動。
“拿媽媽呢, 伊拉好伐?”
“這裡不比老宅,鄰居們經常吵相罵額,伊煩色特了!回蘇州老家去了。”
盧一珊笑盈盈地。
盧家閘北的老宅毀於戰火,現在盧一珊居住的,是律師公會出面租下的石庫門的老房子,這一爿房屋都是漢冶萍公司的臨時宿舍,戰前大都空置,戰事一起,大量難民涌進租界,人口密度驟然升高,昔日空蕩蕩的房子,被四面八方涌來的中產家庭塞得滿滿當當,居住條件只能說是將夠生活而已。
樑欣怡幾次盛情邀請盧一珊去樑公館住宿,都被盧一珊以路途遙遠婉拒了,大隱隱於市,住在這裡,本地街坊不多,互相都不瞭解底細,租界當局又從來不排查人口,纔好開展工作。
和老吳一路閒聊,走上了二樓,拐角把頭的兩間就是盧一珊的住所。推開窗子,可以直接看到靜安寺路,由於租客增多,爲了方便進出,房東還在走廊的另一端的外牆新做了一個簡易樓梯,可以直接插到背街的新光百貨商場去,非常符合特務工作的需要。
盧一珊的兩進房間帶一個小廚房,空間不大,但是收拾得整潔乾淨。
吳俊陽進來先找來一個臉盆,放上水,小心地把魚放了進去,纔回到桌前。
“中秋到了,吃點好的,補補身子。”
“吳老師,買了幾盒軟糖,還有些鮮肉月餅,魚你也帶回去。”
吳俊陽笑了,“你這孩子,太客氣!這魚呢,我是左右不會拿回去的,吃的,我就拿那麼一點,你現在自己租房,負擔重,下次可別準備了。”
“要過節了,討個喜慶,不值幾個錢。”
盧一珊一邊寒暄着,一邊倒上了茶。
“吳老師,這次來,是組織上有新的任務嗎?”
“有,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現在抗戰局勢嚴峻,經費流動困難,看來四明商業銀行的賬戶要適時結算轉移了。這件事,我想請你去辦一下,具體負責交接的,是我們考察了很久的一個同志,姓高,律師公會和銀行有業務往來,你去比較合適。”
“好呀,我去辦。”
“還有,上次你提供的餘笑蜀的情況,非常及時,我和他已經接上了頭,嚴先生指示,這是一個打入敵人內部的大好時機,一定要充分利用起來。不過,這條線暫時由我單線聯繫,你們的關係再近,也不能違反工作紀律!”
“吳老師,不要開我的玩笑,我和他有什麼關係。”
盧一珊紅了臉。
老吳會意笑笑,又道,“他現在深入敵人內部,是奇兵、是尖刺,我們更要謹慎,一定要保證他的安全,避免暴露,期待他發揮更大的作用!你的工作也很重要,暫時不把你們拴在一條線上,是爲了各自的安全。”
“我理解,組織上有什麼指示,您就直說吧。”
“好,我來傳達一下精神。目前,日軍在華中不斷擴大戰場,雖然八路軍、新四軍在敵後堅持鬥爭,但是正面戰場上,國民**承受了比較大的軍事壓力。這個階段十分敏感,我們要特別關注國府和民主人士中頭面人物,及時對動搖傾向展開輿論攻勢,粉碎來自內部的分裂圖謀,爭取國際支持,同一切破壞抗戰大局的妥協舉動展開堅決鬥爭!”
“現在上海各方勢力錯綜複雜,雖然軍統針成功刺殺了唐開誠,但是我們尤其要清楚,恐怖和暗殺無法左右抗戰大局,只能在一時、一地振奮人心、製造混亂,我們要有耐心,把工作做細緻,發揮更大的作用,尤其是你。”
“我?”
“對,你和樑成傑的女兒關係很好,這個樑成傑,是上海金融界的頭面人物,日本人早就盯上他了,目前,他似乎就有動搖的傾向。”
“不久之前,日軍的情報頭目土肥原賢二也來到了上海,在唐開誠遇刺前,土肥原還親往拜訪。不過他應該也沒有料到唐開誠被輕易刺殺,這可以說是日軍情報系統的一次大失敗。唐開誠死後,上海灘有資格獲得日方支持的,就只有樑成傑和上海總商會的副會長李秉書了,日軍極有可能從這兩個人中選擇一個,來出任新的上海市市長。”
“現在督辦上海市政公署的主任?不是許香南?”
“沒錯,但許香南一貫親日,影響力太弱,只是一個過渡人物,遲早要被換掉。然而李、樑這兩個人的影響力,和唐開誠也有相當差距,因此,日方還不想用他們組閣全國性**,現在正緊鑼密鼓,試圖從重慶策反一名具有較高威望和資歷的人士,來充當他們代理人。如果我們能夠早一日獲得日方爭取對象的情報,對下一步工作的開展會非常有利。”
“我清楚了,在具體執行上,嚴先生有什麼指示嗎?”
“有一些判斷,供你參考。樑成傑的獨子樑利羣,此前已經在**秘密落水,成爲日本外務省谷恆公館的情報員。你和樑家的關係較好,可以善加利用這一點,同餘笑蜀從憲兵司令部方面得到的情報相印證,摸出日方的爭取對象、僞政權以及上海僞情報機構的籌備情況,這是你需要完成的第一個任務。同時,谷恆公館裡,也有我們的同志,哦,就是我剛纔說的,負責四明商業銀行賬戶的高竹村,一直以來都是他借用日方名義,爲我們的資金往來打掩護。和他接上關係,利用律師公會的身份,把上海地下黨的秘密資金渠道建設好,這是你需要處理的第二個任務。”
盧一珊點點頭。
“這兩件事,都不容易,但是組織上相信你有這個能力!如果有可能的話,最好策反一名敵僞組織裡面的核心成員,爲將來的工作打下基礎,就更理想了。”
“樑利羣?”
吳俊陽搖搖頭,“到不一定是某個具體的人,你自己心裡想着這件事就好,無論工作怎麼開展,自己的安全始終是第一位的。”
“好,明白了。”
老吳離開了,那條鮮魚還在盆裡游來游去。
盧一珊看着手上新鮮的傷口,嘆了口氣。
老吳八成不知道,自己從小到大,最害怕的,就是殺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