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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武寧把車子開得飛快。

“什麼時候的事?”

“在法租界,那邊一動,巡捕房就知道了,有錢能使鬼推磨。”

“巡捕房的消息?誰這麼靈通?”

“哎,是個職業情報販子,叫杜克峰,以前在市黨部社會局做情報,日本人來了之後自己單幹,只要價錢開得足,什麼情報都有。”

“可靠嗎?”

“很可靠,其它渠道來的情報,還要辨辨真假,這些人的情報成色最足,只要一次砸了鍋,性命堪憂。”

“哦?”餘笑蜀笑了,“連我們也有這麼大的威懾力了?”

黃武寧也笑了,“餘隊,你不出行動不知道,李滬生在黑白各路把聲勢做得足極了,託他的福,只要聽說我們也是新組織的,差不多都是聞聲色變。不過呀,這個杜克峰也是個人物,價錢是一分錢都不肯降的。”

“還有,這陣子開銷多,沒錢了。”

“給你不少呀,這麼不經用?總務處的經費呢?”

“早沒了,現在用你的小黃魚頂着,好用。總務處撥的那點日元,一是不多,二是花起來也麻煩!”

車子在街道上行駛,搖搖晃晃,餘笑蜀心裡喟嘆,李滬生這個王八蛋,行動的相關情報一律捂得嚴嚴實實,如果當時沒有收下他那幾條黃魚,今天真是兩眼一抹黑,等自己到了,黃花菜都涼了。

“具體地點有沒有?”

“李滬生他們在哪裡布控不知道,行動對象是四明商業銀行寶昌支行三樓信貸辦公室。”

“四明商業銀行?”

餘笑蜀忽地想起,盧一珊是不是和四明商業銀行有業務聯繫?

“錯不了,據說李滬生盯上的,是日本領事館的華人會計,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到這裡辦業務,據說寶昌支行信貸科的一個股長,有可能是**,這裡是一個秘密的情報站。今天過節,銀行員工大部分放假,**趁這個機會,準備接頭。”

“開快些!”

四明商業銀行寶昌支行在霞飛路和勞而東路交叉口,西行不遠,又連着一個箭頭狀的交岔口,四面八方車流人流密集,李滬生想要控制局面沒有那麼容易,一定會找到一個理想的觀測點,八成就在興業裡大樓上。

“直接去興業裡!”

黃武寧從來沒見過餘笑蜀這樣着急。

興業大樓是勞而東路唯一的高層建築,此刻,李滬生正站在興業酒店五樓套房的窗前,用望遠鏡觀察着街對面的目標,那個房間的窗半開着,外面搭了一個簡易的小木架,上面放着一盆蘭花,深藍色的窗簾時而被風吹動,可以看到屋內似乎有人在走來走去。

“日本領事館那邊怎麼樣?”

“剛到的消息,人已經出來了,同行的,好像還有一個日本人。”

“日本人?”

李滬生皺起了眉頭,一個日本人和一個**分子一同出來是什麼意思?難道杜克峰提供的消息有誤?

他的肚子裡咕咕作響,已到了午飯時間,樓上樓下布控的人還都餓着肚子。

李滬生大踏步在房間裡走動,踩得地板咯吱作響。是不是誰走露了風聲?只怕行動還沒開始,那個說話又臭又硬的法國巡捕就要翻臉。

他有些後悔,沒有在高竹村暴露的時候馬上逮捕他,而是聽從杜克峰的建議,放長線、釣大魚,但是真正釣魚的人都明白,長線操控起來,絕沒有那麼簡單。

通訊員匆匆進來,趴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李滬生眉頭一展,“盯緊點,有什麼情況隨時彙報,告訴大家,準備,目標隨時可能出現,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動。”

他手一揮,“下樓。”

一行十幾個精幹特工,走下樓梯,剛纔匆匆而來的最新情報,姓高的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原來是和同行的日本人去了附近的餐廳一起吃午餐。現在,用餐已畢,兩個人分開,人已經在趕往這裡的路上。

看來杜克峰要價高是高了些,起碼情報還是靠譜的。媽的,還從容地吃節日大餐,這麼多人在等他,他倒是逍遙得很!

到了樓下,冷風一吹,李滬生一擡頭,猛地看到了一個他現在絕對不想見到的人。

“滬生!”

“笑蜀?哎呀,真巧!正想去派人去通知你,誰知道你不在家,聯繫不上。”

李滬生胡說八道張口就來,毫不尷尬。

“哎,知道你忙,怎麼好意思麻煩你,我自己趕過來了。”

“你是資深專家,來指導,歡迎歡迎!”

“兄弟們都佈置好了?目標出現了嗎?”餘笑蜀放低了聲音。

“萬無一失,一旦出現,我們馬上落實抓捕。”

正說着話,街對面早已約好的暗號響起,“上!”

李滬生拔出腰間的手槍,一羣人一窩蜂地衝向四明商業銀行。

顧不得那麼多,餘笑蜀也搶在人羣裡,帶頭向樓上衝去。

他最擔心的,是在房間裡見到盧一珊。

剛進了銀行大門,就聽到特務在大聲吆喝別跑叫,然後就是砰、砰兩聲槍響。

等到餘笑蜀和李滬生衝進三樓信貸科的大門,發現地上正跪着一個男人,正在大喊大叫,“你們是哪裡的!憲兵隊的?捕房的?抓錯人了!”他肩膀上中了一槍,臉色煞白,但是中氣還足。

旁邊的特務掄圓了手臂抽了他一個大嘴巴,“叫什麼叫,抓的就是你!”

“是他嗎?”李滬生跑得氣喘。

“就是他!”

李滬生掐着腰剛想說話,捕房的法國巡捕馬龍已經皺着眉頭,站在了他的前面,“李先生,這個人受傷了,必須由我們帶走,覈查證據之後,再引渡給日本憲兵司令部。”

李滬生沒有想到法國人辦事如此刻板,急了,道,“就算你帶走,人也要交給我,你給日本憲兵司令部做什麼?”

法國人奇怪,“你不是以日本憲兵司令部的名義提出的協捕申請嗎?”

李滬生一昂頭,一肚子話被法國人噎在了嗓子眼,只得氣哼哼任由巡捕房把人拖起來。

“也罷,反正人是捉住了,口供你們問,我來負責這件屋子的搜查,總可以吧!”

法國人不置可否,走到李滬生的身前,慢慢地用中文說道,“回去請轉告特高課,雖然現在日本人控制了上海,但是這裡是法租界!依然要服從法領館的管理!爲了應付你們騷擾!我會向政治處建議,增設相應的對應機構!”

“一定一定,我們一定配合!”

看兩個人話說得越來越僵,餘笑蜀趕快來打圓場。

李滬生臉上浮起了僵硬的笑容,目送法國人離開。

“媽的,這個馬龍是怎麼做到一等督查長的!”

“消消氣,找到證物要緊。”

“接頭的人呢?”李滬生問行動人員。

“報告李處長,沒有見到接頭的人!”

“廢物!”

李滬生低頭,看到一個棕色的文件包被甩在沙發下面,被沙發布擋住,隱隱露出一個角來。

“把門看住,不要讓法國人進來!”

他匆匆跑過去,小心地拾起文件包,抽出一疊文件來。

餘笑蜀也不緊不慢地跟過去,伸頭去看,那文件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日文,間或有幾個漢字,寫着“中央**”、“極秘”、“平和運動”、“重光堂”之類的字眼,還沒容他細看,就被李滬生收了起來。

“證據確鑿!”

他回身向門口走去,低聲囑咐下屬收好。

餘笑蜀知道他提防着自己,也懶得過去討沒趣,他掃視着整個房間,不知道這裡到底是不是地下黨的聯絡點,得想個法子,通知前來接頭的人,這裡出了問題。

他目光落在房間半開的窗子上,淡藍色的窗簾後,露出幾根鐵骨素的葉子。

再換個角度,幾隻黃色的小花從窗子縫隙伸了進來。餘笑蜀愣住了,這不是盧一珊最喜歡的花嗎?

他拍了拍身旁的一個特務,一指窗臺,道,“這裡外牆有檐,會不會跳窗逃跑了?”

李滬生剛剛收好文件,一擡頭,看見有人靠近窗子,大喊一聲,“別動!”

可是已經晚了,窗子已經被推開,樓下響起一聲清脆的聲響,緊跟着,街上就傳來了罵聲,“誰家花盆放在窗沿上,掉下來砸死個人,沒寧教、沒人養、沒心!沒肺!沒人性!”

李滬生臉都黑了,指着那個開窗的傢伙,“你去,限你十分鐘內找一盆一模一樣的花回來,擺回原處!不然就不要回來了。”

寶昌分行信貸科的值班人員苦着臉,被帶了過來。

“在這個屋子裡辦公的人呢?”

“小孫,他早上來值班的,家裡臨時有事,中午回去一下,讓我幫着照應下。”

“屋子裡沒人,怎麼門窗都開着!”

“小孫說,下午會有客戶來辦貸款,屋子裡面味道不好,讓我提前幫着開窗通個風。有人來就先幫他讓進來,你知道,大家業務競爭,這客戶什麼來路,也不好直接打聽。”

“外面窗沿上的花盆是怎麼回事?”李滬生聲色俱厲。

“這花小孫養了沒多久,下午讓我幫着拿出去曬曬,也增添些過節氣氛,一會他就回來。”

“他有沒有說,有幾個客戶要來辦貸款?”

“這他可沒說,就叮囑我,有人來就讓進來先等。這、這誰成想,這人是個不法分子,哎。”

“你們,都下去,繼續布控,下面街道恢復原樣,一粒土都不許剩下!”

李滬生氣暈了頭,他只是顧着提防餘笑蜀,也疏忽了。

第一,沒有想到對方使了一個空城計,房間只是用來中轉文件,情報員之間彼此不見面,自己卻以爲窗開着,屋內有人,只要人一到,就開始了抓捕行動;第二,窗臺上的花一定是警示標誌,如果花出了問題,接頭人就不會出現,自己費了半天勁,只捉到了一個在外務省潛伏的已知人員,真是絕大的失敗!

這一場本該轟轟烈烈計劃周詳的秘密圍捕居然變成了一個笑話,如今只能希望對方毫無察覺,依舊按照原計劃接頭,被自己守株待兔;不然,就只能希望被捉住的**分子的確可以提供極爲重要的情報,可以彌補過失了。

派去找花的特務氣喘吁吁跑了回來,手裡果然端着一盆蘭花,和剛纔那一盆大體相似,李滬生不通花木,總覺得不放心,又把原來的花拿來反覆看看。

原花從三樓落下,大部分已經被花盆砸爛,想換盆不換花是不可能了,沉吟了一會,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只好死馬當活馬醫,自己鄭重其事、小心翼翼地把這新的一盆擺在了窗沿上。

看李滬生正在氣頭上,全神貫注地在擺弄那盆花,他的下屬悄悄湊過來,對餘笑蜀說,“餘處長,麻煩你和我們李處說一句,法租界捕房對我們開槍很不滿,讓我們現在就撤走,這個事情,是不是,要處理一下。”

餘笑蜀走近窗前,就勢往樓下望望。

“做什麼!”

李滬生一把拉住了他。

“滬生,這次開了槍,捕房那邊要你派個人跟回去說明下。”

李滬生猛地回頭,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道,“聽到餘處長說的話了嗎?去,把這些事情辦好。”

餘笑蜀添亂不嫌煩,又問了一句,“滬生兄,這一次,怎麼沒有見到日本憲兵隊的人啊?”

這一下,李滬生的臉更黑了,因爲這次關係到日本領事館被**間諜滲透,他爲了做事不被幹擾,徵得丁默邨支持後,雖然借用了憲兵司令部的名義,但沒有和日本憲兵隊通氣。這時候事情不順利,一切破釜沉舟的預先決斷,似乎都變成了自己給自己挖的巨坑。

此刻的霞飛路上,至少還有三個人遠遠目睹了這次花盆意外跌落事件,大家心情各不相同。

一個人,是剛剛回歸谷恆公館的石川健一,一個多小時前,正是他按照谷恆太郎的指示,陪同自己辛苦策反的雙面間諜高竹村離開日領館,去和中共交換情報。過了這道坎,高竹村就正式進入中共上海地下核心組織了。

一個人,是匆匆從樑公館趕來接頭的中共情報工作人員盧一珊,她恰好看到一盆陌生的蘭花擺上了那個熟悉的窗臺。

還有一個人,是黃武寧,餘笑蜀讓他把車停在了不遠處的亨利路口,在這裡,他遇到了剛剛在樑公館匆匆見過一面的盧一珊。

看起來她慢慢悠悠的,沒什麼急事,兩個人就閒聊了兩句。

“大白天的,樓上掉個花盆,你說嚇人不嚇人?”

盧一珊臉上露出了笑容,道,“我也看到了,可惜了那盆鐵骨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