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車上沒有座位(4)
天很冷很冷。山風呼嘯着,薄薄的軍用帳篷像是寒風中飄搖的一片片樹葉,只有累得像死了一樣的人,才能在這樣的帳篷裡躺得住。戰士們就這樣躺着,帶着滿身的沙土和泥漿,用繩子捆住被子的一頭,一點一點地從心裡往外擠寒氣,那足以使人窒息的寒氣。就在這像冰窖一樣的帳篷裡,也儀儀只能躺六個鐘頭……
掀開三班的帳篷,只有胡立明沒有睡。他坐在牀上,披着大衣,一隻手哆哆嗦嗦地拿着手電筒,一隻手抖抖地捏着筆,被子上鋪着從家裡寄來的信紙。
他悄悄地走到胡立明身後,見他正在專心致志地寫家信,筆在手裡顫動着,很久很久寫一個字,又很久很久寫一個字,極力想寫得工整些。信,纔剛剛開了一個頭:
媽媽:
您老人家好吧。
今天,連裡每人了三個蘋果。我打靶又得了兩個十環。我胖了,是指導員給我看的磅,體重增加了五斤……
他微微地動了一下,這響聲立時驚動了胡立明。胡立明慌忙把信紙折起來,羞愧地擡頭望着他:"指導員……"
他捏滅了亮着的手電筒,在胡立明的鋪上坐了下來,默默地望着這個矮小、瘦弱、蓬頭垢面的戰士,望着他那在黑暗中依舊熠熠放光、像泉水一樣清澈的眼睛。他在這"泉"裡鳧了很久很久,才勉強掙扎着游上來。胡立明已經瘦得不像人樣了!他連續拉了三天痢疾……
沒有吃過蘋果。沒有蘋果。在這連青菜都吃不上的山溝溝裡,只有做夢才吃蘋果。胡立明也從未打過一槍,他連靶是什麼樣子都沒見過。他們是鐵道兵,爲了這"三線"……他先是感到自豪,感到這具有很高價值的"精神營養"是可以抗拒一切的,隧道是可以鑿通的,雖然他實在不能再給予他什麼了。可不知爲什麼,他突然感到渾身顫,感到這巨大的精神力量的後邊似乎還隱藏着一種可怕的東西。這東西也許有一天會出現……
就這樣望着,他不由地伸出手來,把胡立明那裂了十幾道血口的、凍僵了的手拉進懷裡,想給他暖一暖。可胡立明卻極快地把手縮回去了。
"指導員……"胡立明在真誠地等待他的指示。那是一雙清可透底的眼睛啊!一雙叫人想撲上去親一親的眼睛。這眼睛太純淨了,純淨得叫人不敢往深處看。他突然地想起了雪山的冰峰,想起了雪崩後的一片空白……
胡立明那在遠方小鎮上教學的媽媽,看了這封信,將會笑一笑嗎?
"睡吧,"他說,"好好休息。"
他應該再說點什麼。可他沒有說。他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是惟一的一次。惟一的。
爲什麼呢?
"爲錢?哪個不爲錢?不爲錢出來浪逛個啥?!"
說話的人嗓門很粗,方頭大臉,咋咋呼呼,一看就知道是農村出來的那號"馬大炮";坐在他對面的那位,兩眼細眯着,似睜似閉,臉上掛着不動聲色的笑。這人,又極像鄉村裡那種有一肚子能耐的"彎彎繞"。
這像宣一樣的話,引起了全車廂人的注意。人們都極有興趣地望着這兩個城裡人打扮的中年鄉下人。沒有人笑,彷彿這一切都是極正常、極正確的,就像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普遍真理。有一個穿着印有洋字母汗衫的小夥子立時湊了過來,恭恭敬敬地問:"兩位老客這趟跑的啥?"
"轉着看唄。""彎彎繞"漫不經心地說。
"你老弟這趟跑啥?""馬大炮"興致勃勃地問。
"先蹚蹚路。"小夥子敬過兩支過濾嘴香菸,"弄趟蔥去廣州試試。"
"多少?""彎彎繞"眯着眼問。小夥子暗暗地伸出一個指頭。
"一個車皮?""彎彎繞"眼眯成一條線,腦袋隨列車悠悠地晃着。繚繞的煙霧一小口、一小口地從嘴裡吐出來。片刻,他的眼猛地睜開了:"別跑。娃子,你這趟不值。"
"二位這趟……"小夥子躬着身問。
"不弄個千兒八百,值得走一趟嗎?""馬大炮"說,"要幹就幹那值的!"
"二位這趟到底跑的啥貨?"小夥子又一次追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