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小城書柬(17)
"濟公"終於來了。全家像迎"聖駕"似地接出去!我趕忙知趣地讓到一邊。在這一點上,我是很佩服老人的:他進屋一句話都沒說,急步跨到牀前,彎下腰看孩子……
這會兒,雨聲變小了。屋裡很靜很靜,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着"濟公",希望從他的臉上得到點什麼。我的心怦怦直跳,像等待宣判似地站着……
過了一會兒,"濟公"摘下聽診器,仍是一不,只是擡起頭來,四下瞅着。一家人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往四下裡瞅,不知他在找什麼……
驀地,他的目光盯住了我。點點頭,又點點頭,輕聲說:"已經脫離危險了。"
只要這一句話!有這一句話就夠了。我趕忙轉過臉去,眼裡的淚刷地流了出來,心裡不知是一種什麼滋味:苦的、辣的、酸的、甜的……
他們一家人的眼光馬上變了,說了許許多多的客氣話。老婆婆端上荷包蛋,非讓我吃不行。可我,怎麼能吃得下去呢?
……雨停了,夜很靜很靜。涼涼的風輕輕地吹拂着路邊的梧桐樹,不時有"墨點兒"滴下來。天空像洗過了一樣,蔚藍色的夜幕上,星兒在閃,月兒在移……多美的夜呀!
在回醫院的路上,"濟公"的話多起來了,他走路雖然有點慢,卻還是昂挺胸。只要腿不抖,他總是很精神。
"你累了吧?"
"不。"
"今晚,本該我來的。這腿……""濟公"搖搖頭說。
"濟大夫,我知道你這腿,知道的……"
他望望我,擺擺手說:"不提了,不提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劉大夫,我是老了,不行了,你年輕,很有前途,只是……"
"說吧,濟大夫,說吧……"我真誠地望着老人。
老人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卻又沉默下來,捋捋鬍子。好久,望着夜空說:"做一個使用處方權的醫生容易,做一個真正的醫生不是那麼容易的。"
我沒有吭聲,我知道"濟公"是不需要回答他的。但是,我懂了他話裡的意思和分量……
媽媽,女兒是定要爭這口氣的!
女兒鷗
十二
媽媽:
前天,我路過郵局,見高良取回了一個小包裹,他夾得很緊,生怕別人瞧見,走得也很匆忙。
我去了,想找他談談。
他正在屋裡踱步,包裹還在他的牀上放着,沒拆。我同:"家裡給你寄的什麼?"
他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紅着臉把包裹打開了,裡邊是一件手縫的襯衣,襯衣裡邊是一兜米紅色的小沙梨兒……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我拿起一個小沙梨兒,放在掌心裡瞧……
——媽媽,那會兒,我驀地想起了插隊時那個偏僻的山村;想起了許許多多童年的,美好的往事……
高良默默地望着那兜沙梨兒,眼紅了,一顆晶瑩的淚珠無聲地滾落下來。他用手背去擦,卻又涌了出來……
我的心動了。他終究還沒忘記生養他的大地呀!
"小高,你愛吃沙梨兒?"
"小時候愛吃。"
"你家有沙梨樹?"
"門前有一棵。"他喃喃地,自自語地說,"沙梨剛結,還青着呢,我和小秋、小旦就搶着爬上樹去摘,褲子都掛破了。娘拿着條帚疙瘩攆……"
"好吃嗎?"我丟進嘴裡一顆,酸酸的,澀澀的,有一點點甜,還有一點點苦……
他只是盯着小沙梨兒,沒有吃,也沒有拿,只是看着。
"現在不好吃了。是嗎?"我問。
他閉上眼睛,牙緊緊地咬了起來。
"你在想什麼?"
"鄉下太苦了。"他搖搖頭。
"沒有什麼值得回憶的美好的東西嗎?"我提醒說。
"……爹,也許正揹着火鏊子鋤地呢。娘,在竈房裡拍餅餅,玉米麪餅餅,細糧下來了,還捨不得吃……小秋、小旦放學去割草,割不夠籃,娘打。他們望望日頭,把草虛虛,好使堆大點兒。草棵裡見個苦瓜蛋兒,很澀很苦的瓜蛋兒,苦得什麼似的,兩人用鏟子割開,一人一半分着吃……不了,再也不了!"他的淚又流了下來,牙咬得更緊、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