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小城書柬(16)
一進診室,只見一個全身溼漉漉,從頭到腳直往下淌水的男人,正氣喘吁吁地向"濟公"訴說病呢。他一邊斷斷續續地講着,一邊懇求道:"濟大夫,你去一趟吧。"
"濟公"也着急地望着他,兩手吃力地按着桌子,就是不站起來。我低頭一瞅,"濟公"的腿又抖起來了,像篩糠一樣……他是站不起來呀!
我聽了病,知道他的嬰兒才生下來不到三天,是爲趕吃"麪條"的吉日出院的。初步診斷是急驚風,必須馬上搶救。我趕上前說:"濟大夫,我去吧。"
"濟公"望望我,又看看那男人,點點頭,吃力地說:"好,你,你去。"
這個穿雨衣的男人迅速地扭頭瞥了我一眼,這一眼看得我渾身燒!那眼睛分明在說:求求你,不要多事吧……繼而,他又帶着哭腔向"濟公"哀求道:"濟大夫、濟大夫,你去一趟吧,去一趟吧,就這一個孩子……"說着,竟嗚嗚地哭起來了。
"濟公"皺皺眉,很費勁地從衣兜裡掏出那個精緻的"保健盒"來。我快步上前替他打開,可他一連服了三小丸,還是站不起來!他自己配製的特效藥也不管用了,急得他直"欸欸……"
怎麼辦?怎麼辦呢?不敢再拖了,再拖誰去也不行了。到這個時候,還顧得什麼臉面?我暗暗地罵着自己,當機立斷:"濟大夫,你等着,我去給你找車!"
"濟公"擺擺手說:"不行,來不及了。你去,你快去吧。"說着,又轉向那人:"還愣什麼,快領劉大夫去!"
這位"小爸爸"望望我,又看看"濟公",遲疑着……
我再也顧不上別的了!趕緊收拾藥箱,拿上雨具,橫橫心說:"走啊。"
他再次地看看我,無可奈何地出了診室,頭前帶路了。一路上,雨點像鞭子一樣抽打着我的臉。傘根本撐不起來,我乾脆合上,在雨中踉踉蹌蹌地小跑着。
那人沒再說一句話。沒有熱,更沒有尊敬……
這是個工人家庭。老少七八口圍着牀,圍着昏迷中的孩子!一見來了人,馬上齊迎出來。可是,當一瞧見是我的時候,一雙雙欣慰的眼睛立刻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那個"小爸爸"一進門兒,便蹲在門口不動了。一句話都沒說,像做了錯事似的。還是老婆婆上前打了招呼——他們盼的是"濟公"呀……
望着這道人牆,這些由衆多的疑問組成的眼網,我幾乎失去了向前跨步的勇氣。
"站開吧,我也是要對孩子負責的。"我強忍住淚說。
爺爺,奶奶,姑姑,叔叔們讓到一邊去了。我走到牀前,見孩子全身抽搐,嘴脣紫,鼻翕已經很微弱了……我仔細地作了檢查,放下聽診器,再次地在心裡分析了病,定定心,暗自囑咐自己:果斷些!於是,我一把抓住嬰兒的小腿,倒着掂了起來。此刻,躺在牀上的孕婦忽地坐起來了,驚恐地抓住了我的手!站在周圍的人本來就不放心,這會兒齊夥夥地圍上來。我顧不上解釋,推開她的手,"叭叭",照嬰兒的屁股上打了兩下,孩子"哇"地哭出聲來……
正當我取出注射器,要給嬰兒打針的時候,聽見外屋有人在低聲商量說:"去,快去請濟大夫吧。無論如何也要把他請來……"
媽媽,聽了這話,您知道我的心有多難受。我當時真想背起藥箱一走了事!可孩子,孩子還沒有脫離危險,我怎麼能走呢?我畢竟是國家培養出來的醫生,雖然不大受歡迎,職責還是要盡的。再說。我也是個女人,女人都是愛孩子的。我默默地消毒,注射。待給孩子打上針,我便在牀沿上坐下來,每隔十分鐘檢查一次病。
屋裡的氣氛十分緊張。他們家裡的人一會兒上前看看,一會兒走出門外瞅瞅,老婆婆一遍又一遍地問:"不要緊吧?"
我沒說一句話,只望着孩子的臉,密切注意着那極其細微的變化。直到嬰兒呼吸平穩,臉色漸漸變紅的時候,我才現,自己身上的衣服竟被汗水溻溼了……
媽媽呀,人心都是肉長的。老婆婆雖然不相信我,打兒子請"濟公"去了。可她竟然打了兩碗荷包蛋端上來。一碗給了媳婦,一碗端給我。望着這碗熱氣騰騰的荷包蛋,我雖沒吃,在心裡已經原諒她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