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3.小城書柬(3)
使我始終不明白的是:"濟公"爲什麼對一個新來的年輕人採取敬而遠之的態度?他很少和我說話,總是客客氣氣的。上班點下頭,下班點下頭,僅此而已。這究竟是爲什麼呢?我很想得到他的幫助,求他給以指點。可是……
媽媽,您知道:診斷的次數和經驗是成正比例的。可我沒有診斷的機會呀!而且,在年齡上,我也將永遠趕不上"濟公",永遠。
我的處境就是這樣,一切都告訴您了。"濟公"雖然老,可他氣色很好。我不是存心咒他,要是再活十年,二十年,不退休的話……媽媽,我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呢?
女兒鷗
三
媽媽:
您上次來信,問我"小高粱"是誰?爲何又多了一個"弟弟"?
我這就告訴您:他是我大學裡的同學,藥系的。畢業後也分到了這個醫院,在藥房工作。
說起"小高粱",挺有意思呢。他家是農村的,本名叫高良,原是個很怕羞,見人就臉紅的鄉下聰明小夥兒。上大學的時候,他還剃着小平頭,臉兒紅撲撲、黑膩膩的,兩隻烏眼珠滴溜溜的亮。個兒雖不算高,瘦瘦的,看上去挺有精神。大概是家裡的條件差,穿戴更不入眼:白布衫,藍褲子,粗線襪子,"旱船"鞋。所以,同學們——特別是家庭條件好一點的同學,常常拿他逗趣,在飯廳裡怪聲怪氣地學他的土腔:"吃幾碗?——三咯嘍!""夜黑兒?夜黑兒我上資料室。"(他們鄉下把碗說成"咯嘍",晚上說成"夜黑兒"。)甚至還有人不無輕視地敲着碗哼唱:"一株小高粱,一株小高粱……每逢這個時候,他就緊緊地咬着下脣,二目圓睜,一聲不吭,把下脣咬出兩個深深的牙痕兒!"
雖然這樣,同學們還是送他綽號"小高粱"了。我並不認爲這個綽號不好聽,挺樸實呢。只是討厭這種捉弄人的意味。於是,每當玩笑開得太過火,我就故意端着碗走上去,和他說上幾句話。這麼以來,也許是出於對女同胞的尊重,那些調皮鬼們就閉嘴了。我和他也成了熟人。
後來我現,他的自尊心很強很強。在學校最忌諱人家說他土氣!整天低着頭,碰見那些穿戴時髦的同學,他總是繞着走。寧肯繞得遠一些,也決不和人家打照面。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全體師生在禮堂聽報告:傍晚,天突然下起雨來。散會後,"小高粱"三下兩下很麻利地把褲腿兒一綰,"旱船"鞋一脫,挺便當地往胳肢窩兒那麼一掖,"叭嗒、叭嗒",赤腳在雨地裡跑起來。然而,剛出禮堂不遠,他站住了。許是見別人都穿着鞋,打着傘,文文氣氣地在走,沒一個光腳丫的。他突然把鞋從胳肢窩裡抽出來,往地上一丟,即刻穿上,毫不可惜地在水地裡大步慢走!我在窗口看得清清楚楚,他是最後一個走進宿舍樓的……
畢業分配之後,他找我結伴而行,怯生生地說:"大姐,我人生地不熟。到那裡你得多幫助我呀。"
我說:"我們互相幫助吧。"
他望着遠處,好久好久,又喃喃地說:"我要爭這口氣……"
我也激動了,說:"是的,三年,多不容易。"
記得坐上火車的時候,他還趴在窗口,朝學校方向狠狠地望了一眼!那一眼,似乎有"走着瞧!!"的意味。
來到小城,有了月工資,他比較注意儀表了。新理了"小偏分",做了件新褂子,還蹬上了新皮鞋,雖然是豬皮的,擦得黑明黑明,似乎要和"小高粱"的綽號永別了。
本來嘛,作爲醫務人員,是應該講究儀表整潔的。然而,我總覺得那次在火車上對他的刺激太大了!那天,天比較熱,車廂裡很悶。他脫掉了那件往常上課、出門才穿的學生服,露出了家做的、鄉下人穿的粗布小褂兒,自然有些皺,也不大幹淨。服務員查票的時候,竟然有三個人連續查問他!而且有一次還隔過了那些穿戴漂亮,儀表堂堂,很有些幹部風度的旅客(當然,這一次也沒查我的票)。服務員走後,他漲紅着臉,擰着眉,眼裡竟有了一絲淚跡!鼻孔急劇地聳動着:"看不起人!看不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