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 自選集
主啊,
求你垂聽我呼隸的聲音,
我在向你祈禱……
人們傻傻地聽着。信主的人在做禮拜。可此時此刻,這涌唱顯得那樣沉重,揪人的心。
一會兒工夫,幾十個做禮拜的婆婆走出了"老姑奶奶"的家門,齊夥夥地朝山根院裡擁來,走着唱着,簡直像是在"天國"裡漫遊。叫人一時間忘掉了土地,忘掉了田野,忘掉了迫在眉睫的這人世的紛爭。
隨着"老姑奶奶"走過山根院子的婆婆們積德行善了。院子裡像下雨一樣落下一地分幣,白晃晃地在陽光下閃着,耀人的眼。
這錢,又一下子把人拉回到現實中來。是呀,多少年來,人們缺錢,想錢,恨錢,可沒有錢,怎麼能過日子呢?山根要手裡有錢會叫人逼成這個樣子嗎?錢還得掙,還得掙。善良的信徒雖然盡了心,可這一把把分幣又能解救什麼呢?兩萬元的債呀!
兆成老漢紅眼了,他看不下去了,再也看不下去了。這一輩子沒說過一句硬話的老人終於站了出來,他一拍胸口說:"我是黨員,我作保!"
年輕人是不信這一套的。吳家老三斜斜眼兒,哼了一聲:"黨員?黨員值幾個錢?拿錢來,我認你這做好事的黨員;沒錢,你這黨員牌牌先往後擱擱。"
"你——"兆成老漢氣得渾身顫,"我,我院裡有十棵桐樹!"
"十棵桐樹?哼,那還是留着做棺材吧!"吳家老三不輕不重地挖苦說。
兆成老漢臉憋得像醬一樣紫,他正要抓住那娃了去論理,從人縫裡鑽過來的毛頭拉住了他:"爺,昌林爺有病,說來不了。"
人羣裡立時引起了一陣騷動。人們失望了,徹底失望了。難道就眼睜睜地看着讓人扒山根的房嗎?
突然,山根站了起來,他把手腕上的表捋下來,"啪"地往地上一摔,接着甩掉了身上的褂子……
人們都怔怔地看着,不知如何纔好。
"慢着!"隨着這一聲,半截土牆後跨過一個人來。他,就是剛從外邊回來的吉學文。吉學文慢慢走進院子,既沒有動高腔,也沒拿架勢,只是很平靜地說,"我有幾句話想說說。要是在理,恁就聽聽,不在理呢,恁再動手也不遲。"
吳家三兄弟瞅瞅他,沒有吭聲。吉學文轉過臉來,對着衆人說:"我沒有錢,隊裡也沒有錢,政府也沒有這筆開支。不過,我想請各位算算,把山根的房子、東西全都估上算算,看到底值幾個錢。怕是把山根逼死,也值不了兩萬塊吧?這請各位想,我不多說。"
"要是緩一緩呢?山根身強力壯,不會還不上。好日子還長,山根也不會就這麼認了。"說着,他從兜裡掏出平時用的日記本來,翻開看了看,說:"我說三條供大家參考。頭一條,山根參軍前當過村裡的電工,這,大夥都知道。上午我去了鄉政府,鄉里準備拉一一條高壓線路,橫穿十八個村。工價五萬。我想,山根不知敢不敢承這個頭?"
人羣裡"嗡嗡"了一陣又靜下來。這是學文娃子嗎?不像他了,不像他了,僅僅過了一夜就不像他了。看那倆眼熬哩,本事都是逼出來的呀!
"第二條,我有個戰友在縣車隊當隊長,今天我也找了他。他那兒有十臺江淮,很需要配件。山根這臺是新車。就是不要車了,採取破壞性打撈,撈住啥是啥,不說零件,光那八個車輪子恐怕買臺小手扶拖拉機還夠吧?據行家說,開小拖搞運輸一天可掙三十來塊。咱按低哩算,二十。不算地裡收成,一月可淨掙六百。一年呢?兩年呢?"
"最後,我再說一點,更關鍵的一點。我,一個普通黨員,支部書記,幫山根拿不出這兩萬塊錢。說實話,我連娶媳婦的錢都沒攢下。可想想吧,鄉親們,在人遇到難處的時候不伸一伸手,那麼,輪到自己呢?誰又能保證他自己一輩子都不出事?要是自己出了事。那又會怎樣呢?日子還長啊!"
吉學文說完,不等人們愣過神來,便默默地脫去外衣,默默地走到房角處,"忽"地一下,把地上放的一盤鋼絲繩甩到了背上。可他太激動了,用力過猛,鋼絲繩一下子扎破了他的脊樑,頓時一股鮮血順着白背心淌下來,血很快地浸透了他那印有"人民炮兵"字樣的白背心。可他仍然一聲不吭,在衆目睽睽之下,就這樣獨獨一個人走出了院子。陽光下,那血像火焰一樣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