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青悠跟在慕歌身邊開始,她便在羨慕她。
羨慕她的活力,羨慕她的率真。不似自己一般,都忘了是從什麼時候起,竟就習慣了不喜不悲,甚至忘了怎麼去哭。生命,蒼白得如同天邊的雲。
慕歌在想,那個男子的出現是個意外,他在她蒼白的生命裡,劃下了極爲濃重的一筆。
她知道,她於他而言亦是如此,他們的相識,在彼此過於蒼白的生命裡留下了一個沉重的法碼,只是,她們都未曾說出口。
因爲他們都不確定,這樣的意外對他們來說,是好是壞,因爲他們又再次面對着兩難,學會了疼痛。
就像在這七百多個日夜裡,慕歌時時會想起他那驚鴻一現的微笑,以及那些毫無表情的臉。
據說,當時夏國打到桐州只用了半個月,照如此速度,不出十天,帝都定然淪陷。
那麼?大淼便真的亡了。
然而,十天,十天,又十天,夏國始終不能再向前一步,只因戰神冷湮來了,他只用了三天,便奪回了桐州,一直與夏國對峙。
聽到這個消息時,青悠興奮得在屋裡亂蹦“小姐,沒想到這個冰山將軍這麼厲害誒,真不愧是大淼的守護神”
那時,慕歌微微的笑着,可是青悠分明看見,那笑容裡深深的難過和無奈。
於是,風華絕代,依舊歌舞昇平,王孫大臣依舊在這裡揮金如土,醉生夢死。
生活,又恢復成原來的樣子,只是慕歌每次進房間時,總覺得少了點什麼。然後纔想起,這裡少了一股清茶的味道,那個人身上特有的清茶的味道。
又下雪了!今年的雪似乎比前兩年都大,她彷彿還能看到,那扇窗前,那個負手而立、任由雪舞的身影。
那身影,如此孤寂,如此深沉,卻又不由的讓人如此信任。
他用了半個月的時間來習慣這裡的生活,而她用了兩年,卻依舊沒有忘掉他曾在這個房間的事實。一起看雪的窗前,她總是不經意地就想起了他的臉。
就像現在,慕歌一邊回憶着當初和他相遇的一切,手裡卻已經畫了無數張他的肖像。
夜,深了。
雪停了。
寧靜,被外邊的嘈雜聲音打破了,慌亂的腳步聲充滿了整個樓道。
“青悠,你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慕歌對身後的青悠說。
“是”這個丫頭,還是幾年前的樣子。
沒多久,她便慌慌張張的回來“小姐,不好了!”
“怎麼了?”
“桐州…桐州破了”
慕歌畫畫的手一頓,濃黑的墨汁灑在雪白的宣紙上,染暈出大片的黑跡。
“小姐,帝都已經大亂了,夏國這次好像是鐵了心的要吞併大淼了,就快打進來了,現在所有人都在逃,我們怎麼辦?”
“樓裡邊的人,也都走了嗎?”
“嗯,風華絕代裡只剩下我們了”
慕歌放下筆,漠然的出了門,看着曾經歌舞昇平、金碧輝煌的大廳,如今只餘紅紗紛飛,清冷荒蕪,雪飄了進來,入骨的涼。
“小姐,你看!”青悠在慕歌身旁忽然出聲,指着門口。
慕歌順着看去,那裡有一個布衣扮相的男子在向樓裡張望。
“小姐,那會不會是個賊啊?”
“別瞎說”
“請問,是慕歌姑娘嗎?”一晃神的功夫,那人竟已經出現在兩人身邊,也是個神出鬼沒的人啊!
“我是,你是誰?”
“屬下是將軍的副將木海,將軍有東西要屬下交給慕姑娘”
“冷湮?”慕歌皺了皺眉,忽然間無法確定他說的冷湮究竟是指誰。
“將軍…將軍他…”
“將軍怎麼了?你到是說呀!”見他猶豫,一旁的青悠也急得大吼。
“將軍已經殉國了!”木海說着嗚咽的哭了起來。
慕歌心下一頓,急急的抓住木海道“你說的冷湮是東淼的將軍冷湮?”
那一刻,慕歌忽然很怕,很怕那個‘冷湮’會是自己用了兩年的時間卻依舊沒有忘掉的人。
木海哽咽着點頭,然後將一枚精緻的白玉佩雙手奉到她面前“這是將軍要屬下交給姑娘的。”
慕歌看着那個精良不菲的玉佩,忽然想起來,就是那一次,冷湮特意來了風華絕代,點名要找自己。
那是個看似玩世不恭,風流不羈的人,但是眉宇間卻又是浩然正氣,他在自己面前只是懶懶的躺着,可是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傲視天下的霸氣。
後來,他就是把這塊玉佩遞到自己面前,他慵懶的說:“冷某縱橫沙場半生,卻無緣得一知己,今日與慕歌相談甚歡,這玉佩便贈與姑娘了,權當交個朋友,但願他日冷某戰死沙場,還能有個朋友祭奠祭奠。”
記得當時自己還很無奈,如果說才十八歲就算是半生的話,那自己這半生比起他來未免遜色太多。
這玉佩一看便不是凡品,猶記得和他一起的王孫調笑說,那是冷湮的家傳玉佩,慕歌自然不會收下,只是淡然的回道:“無功不受祿,如此貴重的禮物慕歌不敢接受,不然這樣,如若將軍有一天真的戰死沙場,屆時還想把這玉佩送給慕歌的話,慕歌不敢不收,他日如若能幫上將軍一二,慕歌自然義不容辭。”
那時候,她沒有想到,原來十八年不是那個少年將軍的半生,卻幾乎是他的一生,她更沒有想到,他還記着自己的話,真的將這玉佩送到自己面前。
慕歌伸手接過那玉佩,緊緊的握着 “他…說了什麼?”她捂着心口問木海,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像一個老嫗。
“將軍大行前只說了兩個字——慕歌”
慕歌。慕歌。
原來那少年將軍竟然真的那般念過自己麼?慕歌閉上眼,濃重的疼痛快速的蔓延開來。
“他…是怎麼死的?”
“是李尤,李尤與丞相韓廷勾結,裡應外合,還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做要挾,這才逼死將軍的”木海的嗚咽聲散再了風裡。
“慕姑娘,李尤的軍隊就快進城了,你還是快走吧!將軍不會希望你出事的”木海如是說。
李尤是五國之內出了名的好色與殘暴,若真的進駐了這王都,揹負着天下第一美人的慕歌就只有一個結果。
可是?她不想離開了。在她心裡深處任然期待着另一個結局。
慕歌低頭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微微嘆了口氣。“木副將,可否幫我一個忙?”
“姑娘請說,木海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她把青悠拉到木海面前“亂世之中,禍福難料,你幫我照顧好青悠,別讓他被壞人欺負了去”
“小姐,那你呢?”青悠哭着問慕歌。
“我留在這裡,還有事情要做”
“不,小姐不走,青悠也絕對不會走的”
“青悠…”
“青悠雖然愚笨,但也大概猜得到小姐留下來是要做什麼?我不走,小姐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慕歌清楚的看到她眼中的固執和絕決,也知道這丫頭執拗起來誰也勸不動,罷了,她嘆口氣看向木海:“那麼,木副將,你便留下幫我個忙吧!”
木海雖覺得疑惑,但還是點頭說好。
“冬雪雖然美麗,但也冰寒徹骨”望盡飄雪的窗前,慕歌白衣勝雪,那個冷冽的身影彷彿就站在自己面前,說着同樣的話。
“冷湮。”她低低的喊,伸出手想要觸碰他,可是卻驀然又收回了手。
不,他不是冷湮,他不是。
冷湮死了,那個少年將軍死了,可是他……一定沒有死。
看着那個漸漸虛無的身影,此時此刻,慕歌竟不知道究竟是悲傷還是快樂,救下那個男人的決定她從來沒有後悔過。如果他真的是那個少年將軍,那麼戰死便是他的宿命,可是他不是,她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誰,自己用盡兩年的時間卻依舊沒有忘掉的人究竟是誰?她笑着閉上了眼,卻悲傷得讓人潸然淚下。
恍恍惚惚中,蒼老的聲音又在耳邊迴盪起來:
崑崙巔
江湖遠
花謝花開花滿天
嘆紅塵
落朱顏
天上人間
情如風
情如煙
琵琶一曲已千年
今生緣
來生緣
滄海桑田成流年
崑崙巔
浮生遠
夢中只爲你流連
笑紅塵
畫朱顏
浮雲翩躚
情難卻
情相牽
只羨鴛鴦不羨仙
今生緣
來生緣
難分難解
那聲音滄桑而悠遠。
“小姐”青悠開門進來,靜默的望着慕歌“李尤來了”
終於來了嗎?慕歌低頭看着手中的畫像,那個人眉目棱角分明,鳳眸微合,冷如冰霜。
或許結束一切,或許重新開始,這一次,我們看天意吧!
“青悠,記住我的話”
“小姐…”
“去吧!讓他進來吧!”
見到李尤的時候,慕歌正在煮酒。她看到他在見到自己的瞬間,幾乎流下口水。
老實說,她很難相信,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有那樣的計謀,置那個少年將軍於死地。
儘管,她從來都知道人不可貌相。
但,這些都沒有關係了。
後來,李尤的血,從他的心臟流淌出來,一路婉延在牀上和她的身上,匕首刺進他心臟的瞬間,他便死掐着慕歌的手,細小的眼睛凸出來,都是不甘和不可置信。也許,他從來沒有想到,最後,會死在一個青樓女子的手上。
慕歌本以爲,殺了人,她會恐懼,可是?她居然對此毫無感覺,只是回了房間,換了染着血的衣服。
然後,將那精緻的玉佩掛在身邊,拿着那副栩栩如生的畫像走到窗前,任由雪飄進來,落在她的身上。
“冷湮將軍,慕歌爲你報仇可好?這也算是盡了義字吧!”她看着那玉佩低低的說。
滾滾的濃煙,已經由樓下開始升騰,青悠和木海已按她說的放了火,風華絕代,曾經也是大淼王都的傳說,如今,一把火燒了也就罷了。
她已囑咐木海,無論如何要把青悠帶走,從此,她在這世上已無牽掛。
那麼,就這樣吧!
他不會來,那個人終究都沒有出現。
慕歌閉上眼,自嘲的笑了笑,苦澀而悲傷。
這樣也好,不來也好,就讓一切都在這裡結束吧!也許,這是個解脫呢!
金紅的火焰侵染了視線,慕歌卻只在這漫而來的火光裡,看見了他們的過往,如此近切,卻又如此遙遠。一幕幕,一步步不斷的在眼前閃現:
他還在躺在雪地裡,等着相見。
他的劍就在她的眉間,冷如冰雪。
他的眼睛,眉眼如畫,孤傲清咧。
他的理想,美好溫熱。
他站在窗前,負手而立,恍若遺世。
他的微笑,傾世絕代,驚才絕豔。
他說:我,不會傷害你。
……
從無力到蒼白,從蒼白到塵埃,走到最深的過往,只爲了,和我們錯過的說再見。
彼時---
你站在窗前
像一幅掛在深秋的風景
我分不清你是在美麗還是在蕭瑟
當我唱起一首遠遠的,大淼的詩
你皺着眉問我:大淼有好詩麼?
大淼,大淼無好詩。
可我願意爲你,低吟淺唱
淼時鳴韻漢時關
萬里長歌人不還
我醉了,忘記了歌詞
於是就一直反覆着,反覆着
漢時關啊漢時關
人不還啊人不還
……